主题
人间六道
修罗道(下)
步非烟
第十七章 红娘
张生与莺莺真心相爱,订下婚约。但莺莺之母崔老夫人嫌张生家贫,执意悔婚。莺莺的侍女红娘为张生、莺莺传递书柬,并为他们安排到张生的书斋相会。谁知事有不密,老夫人闻知此事,对红娘严加拷问。红娘口舌灵巧,对老夫人晓以利害,把治家不严的罪名搁在老夫人自己身上。老夫人无奈,终于答应将莺莺许配给张生。
聂隐娘猛然睁目,谢小娥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脚踝——但只有这双手而已!她身体剩余的部分已被蛟龙吞噬,只有那疯狂的大叫还回荡在湖波之中,凄厉无比!
水中血花澹荡,开谢不休。机关蛟在吞噬掉谢小娥后,慢慢沉入湖底,再也不见踪迹。柳毅与聂隐娘这才勉力爬上湖岸,却已心力交瘁,寸步难行。
两人什么也顾不得,倒在湖边泥泞的湿地上昏睡过去。但他们并未睡多久就清醒过来。因为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刺客,自然明白时间的可贵。他们相扶着坐起。经过这场小睡,两人的真气都恢复了四五成,但他们的配合却更为默契。两人抬起头,这才看到,淡青的天空中,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,染照出一片朝霞来,将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奇异的血色中。
黑夜原来已经过去,又已是全新的一天。
柳毅深深吸了口气,他忽然间有了信心!能够从霍小玉的宫殿中走出来,搏击宛如神魔的巨蛟而不死,无论什么人,信心都会大增的。他渐渐握紧了双手,手上伤痕累累,伤口中还不断有鲜血溢出,但此刻他却坚定地相信,自己能够靠着这双手走出去,告别这充满杀戮的修罗小镇,告别梦魇一般盘踞在他心头十年的传奇。
聂隐娘没有说话,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腿。谢小娥的断手就算已离体这么久,仍然不肯松开。聂隐娘用力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,将其中一只断手拿了起来——鲜血将整个手臂染红,隐约之间,手肘上现出一片图画来。
——湖波滔滔中,航行着一艘张灯结彩的大船。雪亮的灯光照耀下,有两个面目狰狞的男子正逼迫一位妙龄女子向湖中跳去。图画笔意虽简,但人物表情生动至极,那跃水的女子更是像极了谢小娥,尤其是那又疯狂又执拗的神情,看得聂隐娘不禁一怔。柳毅注目刺青,微微苦笑道:“看来主人很喜欢更改传奇的结局。李公佐《谢小娥传》中本言小娥刺杀申春、申兰,报仇雪恨;但在这刺青中,却是她被逼跳湖而死。”
聂隐娘的心重重一沉,谢小娥正是死在湖里的。虽然如此紧急,主人还是让谢小娥按照刺青的结局死去。一切的变数与努力对于主人,仿佛都只是徒劳,他就宛如在黑暗深处操纵着提线的傀儡师,看着自己手下的偶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舞台上演出。
柳毅看着刺青,神色阴沉,最终却释然笑道:“或许,这次只是巧合……”聂隐娘摇了摇头,因为两人看到的每一个传奇中人,无论是王仙客、裴航还是任氏、谢小娥,都是按照主人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,没有一个能逃脱。
朝阳在湖水中散开点点金光。湖边只有一条小径,不知通向何方。聂隐娘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奈。柳毅小心翼翼地将谢小娥的刺青割下,而后轻拍聂隐娘的肩头,微笑道:“走吧,无论如何,我们终究还是要走下去。”聂隐娘抬头看了他一眼——全身濡湿,长发散乱,看上去比初见时狼狈了许多,但初升的朝阳落在他清俊的脸上,让他温文的微笑显出前所未有的果敢来。
聂隐娘缓缓站起,和柳毅彼此搀扶着,向前方的小路走去。依偎着彼此的体温,他们的脚步渐渐变得沉稳。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,卷起好大一片金浪,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,越来越温暖起来,
突然,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:“站住!”柳毅一愕止步,这喝叱声是从左边传来的。那里植了几十棵翠竹,朝阳垂照而下,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,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。翠竹环绕中,有一方不大的土丘,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。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,笑容中都有些无奈,看来,在这修罗镇中,想求得片刻安生都不可得了。
那声音又传了过来:“有我在这里,没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。”那声音清澈沉缓,一字一句。他仿佛在说某件重大的事,然而结果却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而已,这未免有些好笑。可聂隐娘和柳毅却都笑不出来。
布娃娃!至今为止,修罗镇上只出现过一个布娃娃,那个曾被疯丫头抱在怀中,最后又屡次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布娃娃;那个宛如魔鬼请帖、死亡诏书一般的布娃娃;那个曾经记录下裴航、王仙客、任氏垂死之容的布娃娃。
朝霞漫天,竹影婆娑。只见一个红衣人头顶白玉冠,身披硕大的鹤氅,持剑立于土丘之上。他的身材极为纤瘦,却又高挑得出奇,几乎足令任何一个寻常人抬头仰视。那袭鹤氅也同样长大,羽毛分拂,一直披垂到脚下。
突然,那人回头看了聂隐娘一眼。行踪已然曝露,聂隐娘深吸一口气,索性上前几步,来到那人面前,脸上露出镇定的微笑:“传奇?”
那人微微侧目,向聂隐娘和柳毅一瞥,缓缓伸手,将身上的鹤氅扯下。鹤氅下是一件绯红衣衫,红得宛如在鲜血中浸成,胸前赫然绣着一只更为艳丽的巨鹰,昂首啸天,钢爪尖喙,生动非常。
聂隐娘忍不住惊呼出声:“血鹰衣!”她不禁回头去看柳毅,只见柳毅同样一脸惊愕。血鹰衣,为轰传天下的天罗秘宝之一,据说穿上此衣能于瞬间极大提高人的潜力,击杀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。然而自从横行一时的天罗教得到此宝后,血鹰衣就成了教主独属利器,此刻又怎会穿在这人身上?
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的惊愕,对柳毅道:“难道,难道他是……”聂隐娘顿了顿,才说出后边几个字,“天罗教……”天罗教二十年前风云一时,少林、武当两大派几遭屠灭。当年天罗教主也曾数度现身江湖,但自从与华音阁一战后,便销声匿迹,退回西昆仑山。何况就算天罗教重出江湖,区区修罗小镇又岂能劳动教主大驾?
柳毅摇了摇头,道:“你有没有觉得他头上的白玉冠也有些眼熟?”聂隐娘迟疑了片刻,点了点头。柳毅道:“传说蜀山派掌门陆飞羽得道飞升后,就留下了这顶飞羽天下冠,作为掌门人世代传承的信物。”聂隐娘一怔:“不错,但这飞羽天下冠怎会也在他手上?难道……天罗教又灭了蜀山派?”
柳毅再次摇头:“或许不是,看他的佩剑。”聂隐娘抬眼望去,那人正好将佩剑拔出,剑尖斜举,一道赤色的龙痕从剑身蜿蜒而下。聂隐娘张了张嘴:“天……”再也不出话来。柳毅沉色道:“不错,是天都剑。华音阁主的天都剑。不过自从唐开元年间,华音阁主简碧尘与摩云书院一战后,这柄剑就被封存,仅作为礼器存在。”
聂隐娘重重摇了摇头,华音阁立世数百年,声势之盛真可谓无人能及,若说天罗教击败华音阁,夺得了天都剑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,但若说华音阁同时夺得了血鹰衣、飞羽天下冠,也是骇人听闻之事。如今此人身着三件轰动天下的秘宝出现在修罗镇,却又是什么原因呢?
柳毅沉色道:“三件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绝世秘宝一起出现,只可能有一个原因,”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,“它们都是赝品。”
聂隐娘正在惊愕,就听另一个声音道:“把娃娃交出来。”聂隐娘抬头看去,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客站在那人对面,卷发黑肤,游侠装扮,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。那个红衣人突然将长剑在空中一挥,对那江湖客一字字道:“休想。”
那江湖客脚下瑟缩着一个女孩,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,脸上也沾了些泥土,露出一丝呆痴的笑容,赫然竟是整天在镇上流浪的疯丫头。她怀中正抱了个肮脏的娃娃。娃娃头大身小,浸满污渍,不时有发黑的稻草从破布下支棱出来。柳毅心中一沉,果然是这个娃娃。它竟然在经过无数血案之后,又奇迹般回到了她的怀中。
聂隐娘脸上的神色更为惊讶——这娃娃从额头以下都包裹在白纱之中,仿佛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。这样的装扮,聂隐娘曾经见到过一次。
黑暗的大殿之中,霍小玉拼命保护的那个人偶,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层薄纱。也正是这个人偶,最后透过层层白纱,对她诡异一笑,而后伸出手去,发动了湖底的机关蛟。如果,这娃娃有着和人偶一模一样的面容,那么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,这个困惑了聂隐娘许久的谜底,也就将从此而揭开!
聂隐娘忍不住冲了过去,一把将布娃娃抢过!
布娃娃被她翻转过来,一蓬乌黑的长发垂散下,极直也极为整洁,几乎将整个脸遮住,撕开那层白纱,肮脏的破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清瘦的面孔,和面孔上充满欣喜和渴求的神情,只是两只眼却只剩下深深的空洞。
——霍小玉。暗夜中那张苍白清俊的脸,在阳光下看起来如此悲怆。
聂隐娘和柳毅齐齐变色。霍小玉垂死的神情被刻画得如此逼肖!这电光石火的一瞬,本应是旁人无法得知的。若不是当时聂隐娘掠过霍小玉身边去取桌上的刺青,她也无法看到。她忍不住想,难道最后出来与霍小玉一见的人偶,其实并非人偶,而是主人本人?
四周晨风吹动稻穗,发出沙沙的轻响,仿佛幽暗中主人的冷笑。聂隐娘正在出神,柳毅伸手将娃娃接了过去。正在他俩换手交接时,一声尖锐的哭泣却突然响起!疯丫头见到布娃娃被抢,眼眶里本就蓄满泪水,这时又见娃娃传到另一人手中,再无还给自己的希望,忍不住哇哇痛哭起来。
那极高的红衣人缓缓回头,注目着他们,冷道:“你们是谁?”柳毅将那娃娃随意翻转,笑道:“刺客。”话音未落,柳毅突然将手中的娃娃抛起。那娃娃在空中滑落,影子恰好在红衣人眼前一挡,就在这一瞬间,柳毅手中的珊瑚枝已然出手!几乎同时,三枚飞血针横扫而出!出手的瞬间,聂隐娘和柳毅彼此看了一眼,两人甚至没有相约,靠的只是心中的一点灵犀。
那极高的红衣人猝不及防,一面闪开柳毅的珊瑚,一面将手中长剑撤回,向银针斩落。噼啪声响,银针落地,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,似乎在庆幸自己的剑法不弱,就在此时,聂隐娘又一蓬飞血针无声无息地飞到。那人似乎极少御敌,竟慌乱起来,向后跃去,还不待他起身,柳毅已一掌击在他肩上。将他整个击得飞起,重重跌入泥土。
得手如此容易,柳毅和聂隐娘反而有些惊讶。那人挣扎着从土中爬起来,白玉冠歪在一旁,露出几缕柔亮的青丝来。聂隐娘一怔,那极高的怪人竟是一位身材玲珑的小姑娘。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有两条高高的竹笋,她整个人站在上面,又将长大的鹤氅垂下,这才显得高瘦异常。
聂隐娘面色微沉,上前一步,从一旁拾起她手中的天都剑,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排小字:“随意坊造”。随意坊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赝品生产地,专门生产各种仿版的名剑秘宝,满足一些少男少女的虚荣心。
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,长剑一横,已抵上小姑娘的咽喉。那小姑娘一面急忙将白玉冠扶正,一面望着聂隐娘,眼中竟全无惧意,嘻嘻笑道:“开个玩笑,别认真啊……”聂隐娘冷冷道:“你也是传奇之一?”小姑娘偏着头,点头笑道:“柳毅师兄好,师姐好,我叫红娘。”聂隐娘疑然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是柳毅?”红娘调皮地笑道:“因为我拿到了他的名卷啊。”
她倒是无比坦诚,再加上嘻皮笑脸,聂隐娘反而不好出手,只得冷哼一声:“我真不明白,传奇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。”柳毅缓步走前,接口道:“我最不明白的是,她的武功并不算太差,但却仿佛完全没有对敌经验,这太不符合传奇的训练标准。”他看了红娘一眼,“你到底杀过人没有?”红娘连连摆手:“没有,没有。我加入传奇不过一年。修罗镇这个是我的初次任务,本来想表现得好一点,才花光了所有积蓄,去买这些装备……”
柳毅打断她:“你加入传奇才一年?”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光,“不可能。红娘是曾和我们一起受训的传奇——你到底是谁?”他的眼中,已有了杀意。
自称红娘的女孩有些委屈:“我没有骗你们啊,我是第二任红娘。”聂隐娘讶然,皱眉道:“第二任?那以前的红娘呢?”红娘吐了口气:“死了。五年前就死了。我求了主人整整一年,才代替了她的位置。”
五年前……聂隐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,不由身子一震,追问道: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红娘撇了撇嘴道:“她是叛徒,曾经刺杀主人,所以主人把她杀了。”难道五年前刺杀主人的传奇,正是第一任的红娘?
聂隐娘的脸色更沉:“传奇的秘密天下少有闻者,你在加入传奇前,又怎么会知道有红娘这个人?”红娘轻轻叹了口气,挑着自己长长的指甲,漫不经心道:“因为第一任的红娘,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。”
“还在撒谎!”聂隐娘已有了怒意,“按传奇的规矩,刺客决不可以有局外的亲人,要么一起加入传奇,要么就得将他们杀掉!”
红娘抬头望望天空,脸上满不在乎:“没错,三岁那年,我们的父母就死了,她加入传奇。为了不让主人知道我的存在,她把我锁在一间地下小屋里,锁了整整十三年。小屋里没有阳光,没有伙伴,没有玩具,什么都没有。”
她深深叹息一声:“或者正因为我从小就了解到寂寞的滋味,才适合做一个刺客吧……她每七天才会来给我送一次食物和水。如果有一天她死了,我就会被活活饿死……还好十三岁那年,我抓住机会偷偷跑了出来,她找不到我,一怒之下把那间屋子烧了。我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漫天火焰,不停地偷笑。十三年来,我第一次知道笑是什么,于是笑了整整一夜。我终于自由了!”她一面说着,一面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,话语中充满着孩子们特有的天真无邪、故作旷达,但聂隐娘却看到,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泪光。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九,还是个孩子。
红娘又皱着鼻子笑了笑:“后来她死了,我无处可去,于是去见了主人,主人很奇怪,我为什么要去求一个一直想杀死自己的人收留。或许是有感于我的勇气,他最后还是留下了我。于是,我就成了现任红娘。”
聂隐娘迟疑片刻,问道:“他杀了你的姐姐,你还为他卖命?”红娘低下头,麻木地笑了:“我从来没把她当作姐姐。她是正妻的孩子,而我是丫头贱养。从小,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是她的,我只能看着。她生气时,我还要被她打骂。她养了我十三年,我非但不感激她,还恨透了她!”她默然一会儿,又抬头笑道,“我就是要站在阳光下,用最好的剑,穿最好的衣,成为最厉害的高手,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。”聂隐娘不由摇了摇头,每个传奇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,也许,并不必苛责她的冷漠。
柳毅似乎对她的身世毫无兴趣,只指着那江湖客和疯丫头道:“这两人是哪里来的?”红娘笑道:“他们啊,是我从镇上找来的,陪我演这出戏。”
她指着那疯丫头道:“她偷吃我的糖果不还,要不被剖开肚皮拿出糖果,要不做我的戏子。”她又指着江湖客道,“这位大侠好打抱不平,觉得我剖开她的肚子太残忍,想要替她出头,所以也来跑龙套。”
柳毅冷冷看着他们:“自从五年前上一任红娘行刺后,我就没面见过主人。我只想知道,这一年来,主人是如何训练你的。”“这一年……”红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,满脸的笑容顿时凝固,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,突然弯下身去,紧紧抱头,脸上闪过一片痛苦,“我想不起来了,真的想不起来了!我每次去想,头就会好痛,好痛……”柳毅冷眼看她,似乎在分辨真假:“最后刺杀呢?如果你受过最后刺杀的训练,就决不会想不起来。”
听到“最后刺杀”四字,聂隐娘的脸色不由一变。柳毅说得不错,只要受过训练,那一幕就会宛如魔魇一般留在脑海中,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。
她无法忘记那个雨夜的森林,那把锩口的柴刀,她的最后刺杀……聂隐娘深吸一口气,强行止住自己的思绪,然而在不知不觉中,她手上的长剑已经偏开。就在这一瞬间,红娘悄悄从泥土中坐起,突然纵身一跃,向竹林后的小河跳去。
猛地,站在一旁的江湖客身子一偏,用力将斗篷扯起,兜头盖脑将红娘笼住。他双手极为灵活地圈动着,那斗篷极大,红娘身材却小,竟被他将斗篷的四个角一齐握住,形成一个巨大的包袱,将她包得严严实实!红娘才发出一阵闷哑的惊呼,江湖客身子冲天而起,竟然无比灵捷,一跃就是两丈,眨眼没入了农田深处!
第十八章 荥阳公子
荥阳公子本为公卿贵族,上京赶考时留恋娼家。后被娼女李娃与老鸨联手欺骗,资财荡尽,流落长安,只得以替人唱挽歌为生。一日被父亲发现,以为羞辱门楣,以马鞭鞭之数百,几乎丧命。之后公子褴褛策杖,四处乞食,偶然路过李娃门前,李娃感念旧情,将他收留,最后又助他考取功名。
这下变生顷刻,柳毅与聂隐娘都未反应过来,眼睁睁看着他掳走了红娘!
柳毅怒道:“追!”两人正要抬步,忽然漫天竹影一暗,仿佛一圈无形的涟漪在空中层层推开。柳毅正在惊讶,只觉一股狂猛的剑气穿过竹林,横冲而来!他还未来得及躲闪,全身已如陷冰窟,再也无法行动半分!
柳毅正待御敌,就听身旁聂隐娘一声惨呼,身子向后疾飞而出。他不及细想,飞身去接,那道狂悍的力量将两人一起卷起,重重抛入泥泞中。柳毅只觉全身骨骼碎裂般剧痛,真气顿时无法凝聚。而一旁的聂隐娘似乎伤得更重,她双手勉强撑住地面,不住咳嗽,鲜血大口呕出,将胸前的衣襟染红。
几片翠竹叶打着转儿从空中坠落,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,朝阳的光芒也变得暗淡。竹叶翻飞处,一个紫衣少女手持龙文宝剑,缓缓向两人走来。
柳毅的眼神复杂,盯在这少女身上——红线。她还没有死,甚至连身上的伤也基本复原,而她手中的剑,已恢复为如此冰冷、强大。
柳毅眼中透出一丝微笑,但随即止住。杀气如最绚烂的晨曦,在他面前飞散开,让那紫色的身影也模糊起来。漫天翠竹中,她的脸色依旧冰冷如雪。
红线并不看他,而是径直走到聂隐娘面前,驻足。文龙宝剑华光腾耀,将她纤细的手指映得几欲透明。
她握剑的姿势很特别,食指和拇指弯成一个扣,紧紧套在剑锷上。当年,为了这个奇异的姿势,她没有少受师父的责罚和同门的嘲笑。她冷冷面对,既不辩解,也不改变。一次次,在清晨和黄昏,她独自站在海边,舞动她的剑,用自己的姿态,坚定,执著,视天下为无物。谁又能想到,最后对剑术理解得最为深切的,却是这个姿势怪异、日日在海边舞剑的女孩?柳毅眼中禁不住透出少见的柔情:多少年了,她握剑的姿势还是没有分毫改变。
红线却依旧没有看他,只冷冷盯住聂隐娘。突然,长剑高高举起,就要自聂隐娘颅顶刺下。剑气喷薄而出,将聂隐娘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,她只觉全身刺痛非常,却无法动弹,只能勉强抬头,怔怔望着头顶的长剑,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——没想到,自己竟还是要死在红线手中。
长剑穿透晨光,直刺而下!“住手!”柳毅从回忆中惊醒,全力喊道,声音都有些变调。红线的手只微微一滞,冷冷看他一眼,长剑又要落下!
剑风逼人,柳毅一把将胸前的衣襟撕开:“你欠我一剑!”他胸口上自左而右横亘着一条极深的伤痕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横向劈开,伤口早已结痂,陷入肌肤,看起来已经伴随他多年。
红线看着他,目光依旧冷如冰雪,看不出丝毫起伏。
耀眼的剑华照出柳毅脸上的忧伤:“你还欠我一剑。”他又重复一次,声音却低了好多,“别杀她。”最后这句却已有了哀求之意。
红线久久不动,她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欲透明,而脸上的神色更冷。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,眼中却隐隐有神光闪耀。
柳毅。多年以前,那个在海边远远生起火堆、看她舞剑的少年;那个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罚跪、递给她一片翠羽的少年;那个注定要和自己生死决斗,争夺唯一生存之机的少年……没想到,他们在这里又重逢了。却是又一次,在绝望的杀戮中重逢。她的心,竟似也有些犹疑。
突然,一道夺目的光华从她手底透出,这一剑终于还是出手!只是,取向的不是聂隐娘,而是柳毅。
剑气撕开一切,席卷而下,柳毅只觉眼前一黑,大蓬鲜血在眼前炸开。这一剑,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,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。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。然而,却只会让它更深。
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,再也不看两人一眼,踏翠竹而去。竹影摇曳,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漫天霞色中。
过了良久,柳毅才勉强坐直身体。聂隐娘缓缓扶起他,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,替他将伤口扎起。她的动作很慢,似乎有点心不在焉,似乎想问他什么,却又开不了口。
柳毅望着聂隐娘,微微苦笑:“我和她两清了。下次再见的时候,她会将我们一起杀掉。”聂隐娘咬咬嘴唇,低声道:“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?”
柳毅默默望着尚在飘飞的竹叶,轻声道:“多年前,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,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。本来,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,因此,所有的传奇,都应来自不同地方,彼此素未谋面,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。”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,“我和她,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。”
说到这里,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,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和起来:“在一次杀戮训练中,我替她挡过了致命一剑。但我对她说,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对我手下留情,因为,我们中间只能活下一个。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。如果我们能有幸都活下去,我会再找机会,向她讨回这一剑。”
聂隐娘微微涩然道:“她怎么说?”柳毅有些自嘲地笑道:“她留给我一个赌约,她说,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——然后转身离去。”聂隐娘轻叹道:“置之死地而后生,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。”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,却不知为何,聂隐娘总觉得说得万分勉强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掩饰道:“然后呢?”柳毅微微苦笑一下:“然后,当然就只能是最后刺杀。我们的最后刺杀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举行。而最后,我对决的恰好是她。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般高,我和她决战了半个时辰,当两人浑身是伤,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时,主人出现了。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他的期望,决定破例将我俩一起留下。作为代价,他杀死了另一组中的幸存者。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,一个很平庸的故事。”他长长叹息一声,似乎不愿再讲。聂隐娘也不再多问,草草替他包好伤口,站起身来,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。竹林中只有缕缕晨风,轻轻地掠过。
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,却见那疯丫头不知何时已拾起了地上的娃娃,紧紧抱在怀中。他叹息一声,扶着竹枝勉力站起,缓步走到疯丫头面前,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:“谁给你这东西的?”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,见他走近,急忙退开一步,紧紧抱住娃娃,生恐他抢,嗫嚅道:“红姐姐送……送我的……”柳毅沉吟道:“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?”疯丫头吃吃笑道:“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一个人,那人有好多好多的娃娃,我喜欢这个,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,就给我这个娃娃。我听话。”她使劲点着头,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,身子直勾勾站着,没有分毫抖动,来证明她非常非常听话。
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意思,这个娃娃原来却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。但她随手挑选的娃娃,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?
他沉吟片刻,忽然摸出一锭银子,在她面前晃了晃:“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?”疯丫头拼命点头。柳毅笑了笑,道:“这东西可以换很大一堆糖果,你想吃多少都可以。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,可不可以?”
显然疯丫头对银子并没有太多兴趣,对于这个能换糖果,更是极不相信。也许在她的世界中,糖果本就是最美妙的东西,岂能用其他东西来换?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。
她紧紧抱着布娃娃,兴奋地看着柳毅:“这个能换糖果,要是你将这个给红姐姐,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糖果的事了?”她紧紧抓住柳毅,就像抓住娃娃,“快带我去找红姐姐!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,我就把布娃娃给你!”
柳毅苦笑一下,握起疯丫头仍在颤抖的小手:“走,我们去找红姐姐!”
刺客不但会杀人,而且还要会追踪。柳毅无疑是刺客中的翘楚,霍隐娘也不差,两个人综合起来,便让他们迅速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。
这是一座废宅,重门大院,花木繁茂,依稀可见其昔日的繁华,但此刻却只余秋虫败叶飞舞于其中。聂隐娘跟柳毅将小女孩留在宅外,自行进入,隐身静观。他们已经发现这废宅中有一个人。一个垂死之人。
那人是位白衣公子,但却是财资散尽、羁旅穷途的公子。他的样子极为落泊,半倚在颓墙边,华衣已褴褛百结,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。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,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,正如这座废宅。柳毅发现,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一片扇形,正是刺青的大小——莫非他也是传奇之一,被拿到他名卷的人刺伤于此,强行将刺青剥走?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?这些疑问令柳毅与聂隐娘潜藏不动,决定静观其变。
远远地看见江湖客出手如风,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,跟着左手一抖,将她甩出。他盯着白衣公子,冷冷道:“现在你可以瞑目了?”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,伸出手来,手指竟在颤动。他似乎想抚摸一下红娘的脸,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。
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到红娘脸上,这简单的动作给了他极大的安慰,令他垂死的脸也映射出一片光辉。他喃喃道:“谢谢你……谢谢你……让我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红儿……”江湖客别开脸,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,冷冷道:“当日我一击得手,将你重伤,你说尚有个心愿,不完成死不瞑目。现在你夙愿得偿,也该走了吧!”
江湖客的武器是拳头,自己的拳头。他的拳头很大,提起来就如钵一般,一拳向那公子击下!那公子脸上露出一丝欢愉的笑容,闭上眼。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,那么,就算死又何妨?但在这时候死去,岂非是最为可怜,最为可悲的!
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,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的一击。但就在此时,场中奇变陡生。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,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,哪里还有半点衰色?他的手从怀中扬起,从左向右,急速划了出去。冷电森然,他的手中,竟然掣出了一支青色的袖箭!
而在此同时,昏迷中、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,一跃就蹿过江湖客的头顶。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,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。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。双电交错,登时拉出一片璀璨的冷光,破空舞动,当胸向江湖客射去!江湖客脸色一变,他这才明白,自己上了他俩的恶当,而更令人愤怒的是,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!
双电厉闪,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,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,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摧成碎末。
在此危急之时,江湖客一声大喝,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,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,化成一片乌云一般,将他的身形掩住。他有自信,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,可令刀剑水火无功。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,他就有把握逃脱。
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,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“脆响,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——红娘凌空而下,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。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,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。
红娘缓缓收起袖箭,从墙头跃下。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,借力一上跃一下潜,杀江湖客于顷刻,虽只是一瞬间事,但为这一招,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,实已为他俩武功中的精髓。
白衣公子弯腰,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,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,灵活的眼珠一转,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,微笑道:”戏也演完了,师兄、师姐也该出来了吧?“柳毅与聂隐娘一惊,双双对视一眼,都诧于她敏锐的洞察力!看着他们的惊诧,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:”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,这是荥阳公子。“
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:”《李娃传》里的荥阳公子?“那白衣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。红娘笑道:”洞庭柳毅、针神聂隐娘,久仰大名了。“
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,脸色都郑重起来。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,成了另外一个人。行事如此精密,下手如此狠辣,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。只有她的笑容,依旧灿烂无比,仿佛毫无心机。
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,淡淡道:”你刚才说谎了,就凭刚才那一招,你杀过的人决不下于四十个。“红娘的眼睛弯起,笑容看上去纯洁明媚,似乎全无半分恶意:”杀人这种事,又没什么光彩,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。我只是不想让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。“
柳毅打断她,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:”为什么杀他?“红娘眨眨眼:”不杀他,我们的噩梦怎么能结束呢?“聂隐娘皱眉道:”你这是什么意思?“
红娘笑了笑,蹲下身去,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:”你们一定想不到,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!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。只可惜,这次他负的是红娘,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。“聂隐娘一怔:”昆仑奴?你怎么知道?“
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,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,却又被一块块精心粘了起来:”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,正是他的名卷。“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:”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?“
红娘摇了摇头:”有那么好的运气,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,去把它拼好了。可惜的是,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看一眼,就把它抛在空中,一剑划成了无数碎片。“聂隐娘一皱眉:”谁?“
红娘吐了口气,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:”这么大的傲气,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!“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,又补充道,”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,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。我们跟踪红线,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。“
聂隐娘道:”这样说来,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?“红娘笑了笑:”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,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?“聂隐娘微微冷笑道:”我还真是小看了你。“
红娘受到夸赞,似乎很是开心:”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,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!“她鼓了鼓腮帮子,郑而重之地道,”而且,我怀疑,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,同时,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——我们的主人!“
第十九章 昆仑奴
昆仑奴磨勒勇武不凡﹐且忠心为主。他为成全其少主崔生的爱情﹐逾墙垣十重﹐劫取一品勋臣家的女伎红绡,玉成了一段良缘。
聂隐娘一惊:”你说什么?“红娘看她一脸不信,叹息道:”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。那我就先送你们一件礼物吧。“
荥阳公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几物,铺在众人面前的土地上。柳毅与聂隐娘都是脸上变色!
——那竟是三幅图,两幅是血淋淋的刺青,另外一幅则是一块白绢,上面极为仔细地摹写着刺青的图案。红娘悠然道:”这幅绘描是我身上的,另外两幅,一幅是荥阳公子的,还有一幅则是荥阳公子从昆仑奴身上偷来的……“
她指着最后那一幅刺青道:”这是南柯太守的刺青,就是那个倚大槐梦槐安国的淳于棼。可惜他太能做梦,所以才会被昆仑奴杀死……“
聂隐娘忍不住打断她道:”但这和昆仑奴可能是主人有什么关系?“红娘点头道:”有,因为南柯太守的这幅刺青,实在太特殊了!“
她将那幅扇形的刺青在地上展开:”刺青上,南柯太守死于梦中,这本来没什么稀奇,但请看下面这一部分——“她手指处,赫然正是第十三幅刺青所在之处,那小小的角落里,工笔勾描出一个满脸春容的女子。她一手支颐,斜倚在窗棂旁,容貌清丽,衣着华美,看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妻女。而她身旁,露出半幅衣角,似乎还站着一个男子,图案就此戛然而止。
”想必你们也推测出,这第十三幅刺青,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刺青了吧。但是我仔细研究过我俩身上的刺青,扇形的末尾处不过画着一些亭台楼阁、山石流水,这在唐传奇中实在太普遍,说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可能,但南柯太守身上的刺青却不同——它描绘出了这部传奇的女主角,无疑是这幅隐藏刺青的关键所在。一旦拿到了它,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那个属于主人的传奇。“
她抬起头,脸上再度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:”于是,我不免在想,以主人的聪慧,想必是不容这枚刺青落入他人手中的,他一定会亲手将南柯太守斩杀。而为了避免其他刺客赶在他之前下手,他也一定不会将南柯太守的名卷分给他人。“她抬起头,目光从柳毅和聂隐娘脸上扫过,缓缓道,”然而,拿到名卷和最后杀掉南柯太守的人,却正好都是这位昆仑奴,这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一点呢?“聂隐娘摇了摇头:”仅凭这些,又怎能断定他是主人?“
红娘笑道:”当然不止,还记得那个布娃娃么?我当初在镇上买到它的时候,娃娃的脸上还没有任何图案,但到了树林之后,突然被画上了霍小玉的肖像。当时四周绝无他人,若不是我搞的鬼,那必定是他了。“
聂隐娘有些讥讽地笑道:”或许正是你搞的鬼。“红娘举袖挡住眉头,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,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:”对了,还有很重要的一点,我和荥阳公子一路跟踪大家已经很久了,裴航、王仙客、谢小娥、任氏、红线、霍小玉、昆仑奴、南柯太守、我和荥阳公子,再加上两位,十二传奇已经全部出现。“她顿了顿,正色道,”然而,我始终相信一件事,主人就在这十二传奇之中。而所谓第十三幅刺青,其实和我们其中一人的刺青是完全相同的!“她故意顿了顿,看着聂隐娘震惊的表情,笑得更加得意,”出现一个思春富家女子的传奇并不太多,至少《昆仑奴》就是其中之一。
“红绡为一品大员蓄养的姬妾,一日见到崔生,心中暗许,与崔生暗自约定,十五月圆之夜相见。崔生无法进入大员府邸,于是昆仑奴仗义而为,替崔生负红绡而出,与之相见。若我没有猜错,图案一角的那半幅衣角,就正好属于背负大囊的昆仑奴!”聂隐娘皱眉道:“这不过是你的推测。毕竟我们现在看到的图案只是一个女子,说是《昆仑奴》中的故事当然可以,但说是《莺莺传》中,莺莺等候张生的画面又有何不可?”红娘皱起眉头:“可是《莺莺传》我出现了,我至少可以打包票,我不是主人。”聂隐娘淡淡道:“但你也不能凭着一块衣角说明,这幅图画的就是《昆仑奴》
红娘点了点头:”那好,现在正是要两位替我证明这个推测了。“她将那几扇刺青在地上铺开,抬头望着两人。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如水,眼睛灵活转动着,”让我们看看所有刺青的全貌吧。“
柳毅犹豫片刻,还是将所有刺青取出,仔细拼接起来。当九块刺青凑在一起后,中间那幅图的轮廓已经大体清楚,只是少了几块。至关重要的几块!
——其中一块斜上天幕,少了它,就再也看不出图案的时间是白天还是月夜。另外一块则更为重要,它画着的,是那一小块衣角的主人,也正是那女子身旁的男子。柳毅仔细比划着,想寻找出蛛丝马迹,但他随即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,这幅画设计得极为精巧,无论怎么填补,都只能成为遗憾。
终于,柳毅一声颓然长叹,站了起来。那其两幅刺青一幅属于霍小玉。霍王府一战,炸药爆开,他们没有时间从霍小玉身上拿走刺青。而另一幅,是在红线身上。柳毅无奈地摇了摇头。追寻主人的行动人力已尽,只能到此为止了
红娘却跺了跺脚:”你叹什么气啊。虽然我们看不见这幅刺青的全貌,但我们可以找出昆仑奴身上的刺青,看和这些已知的部分是不是相同的!“
这实在是一个简单的办法,但聂隐娘和柳毅太沉迷于沮丧,一时竟没有想到。几人立刻翻开昆仑奴的尸体,仔细寻找起来。
突然红娘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:”在这里,在这里!“她一把将昆仑奴的尸体翻了过来,指着他背上那片黝黑的皮肤。两人微微一怔,荥阳公子捞起地上的积血,向尸体背后涂抹上去。
几人都屏气凝神,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。
——一幅青郁的刺青渐渐显现,楼台、亭阁,一切似乎都和第十三幅刺青类似。红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。但突然,她的笑容完全凝滞,喃喃道:”不,不可能……“刺青当中,赫然出现了一堵墙!
荥阳公子涂抹鲜血的手都有些颤抖——第十三幅刺青中,绝没有这堵墙。
难道,他们如此笃信的真相,竟然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?
高墙。昆仑奴负着一个极大的背囊正要向墙外跃去,却被身后袭来的无数羽箭生生钉在了墙上。
一品大员发现红绡失踪,下令追捕昆仑奴,昆仑奴突破包围,手持匕首,飞出高墙,轻如羽毛,快如鹰隼。尽管箭矢如雨,却没能射中他,顷刻之间,不知去向。这本是唐传奇的结局。然而,主人却让昆仑奴死在了箭雨之中。
墙边,羽箭,又是一场逼肖的结局。早已安排好的结局。
柳毅摇头叹道:”如果你想活着走出修罗镇,就不要把主人想得如此简单。“
荥阳公子似乎极为失望,无力跌坐在泥土中。他呆呆望着昆仑奴的尸体,眼中的光华渐渐隐没下去,又透出初见时死灰般的颜色来。他们跟踪了昆仑奴这样长时间,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,换了任何人,只怕都不免绝望,聂隐娘本来不屑于他们的计划,但此刻也心存不忍,细语安慰道:”没关系,以后还有机会。“
荥阳公子霍然抬头,怒道:”机会?你以为昆仑奴会是不堪一击的易与之辈?你可知方才那联手一击消耗了我们多少内力?现在我和红娘的功力剩下不足两成,起码也要三天后才会复原。这段时间内,我们就只得任人宰割!“
聂隐娘将目光投向红娘。红娘脸上有些无奈,但瞬间又恢复了那抹天真的笑容,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。她双手十指交叉,在胸前伸了伸,漫不经心地道:”算了,总算也多找到了一枚刺青。不算完全无功。“
荥阳公子却抬头望天,喃喃道:”多一枚刺青又有什么用?一击不中,主人必定起了戒心,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。“他的话音哀伤,仿佛有着特殊的感染力,短短几句话,就让众人的心情跟着低落下来。
荥阳公子摇了摇头,长叹一声,向废宅的一边走去,他口中又唱起了那首哀婉的歌谣,这一次声音清越,响彻林木。众人终于听清,他唱的原来是古挽歌《薤露》:”薤上露,何易晞!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?“草木上零落的露水何等容易干枯。露水干枯了,明天还会再落下,人的生命一旦逝去,又何时才能归来?
聂隐娘心绪荡漾,难以平复。她似乎看到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,渐渐变化,一条长长的土坡一直从脚下延伸出去,通向那变得暗红的天边。天地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昏昧、浑浊。天与地交界处是一座圆顶的土山,山上疏疏落落,生着极高的蔓草,但这些蔓草也是枯萎昏黄的。凄厉的山风卷起滚滚尘埃,哭泣哀啼声一声接着一声,充盈在这片混沌之中,宛如磨牙刮骨一般,让人汗毛倒立。
在这片缓坡上,无数攒动着的影子排着长队,一个接着一个,向那座荒山走去。他们的动作麻木僵硬,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,失去了知觉,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,一步步走向前方。
”薤上露,何易晞!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?“哀歌一遍遍在耳边想起,聂隐娘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,跟随人群向那座天际荒山前进。周围的人影枯槁干瘦,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。她目光一瞥,竟似乎从那群人影中发现了裴航、王仙客、谢小娥、霍小玉的身影。他们也正和那些灰色人影一起,蹒跚着向山顶走去。难道说,那座天际荒山正是魂魄的归往?他们都是被逼促的阴魂,正要沿着这漫漫长路,走进杳不可知的黄泉?
聂隐娘觉得自己很困,仿佛已经随着那些影子走了很远很远。终于,尘埃散去,他们已来到山脚下,聂隐娘整个人都被那歌声感染,就要沉沉睡去。
就在这一瞬,她心中突然一惊。荥阳公子那双死灰色的眼正直直盯在他们身上,看上去颇有些诡异。她觉得有些不对,但却已经晚了,倦意潮水一般涌来,不可遏制,天旋地转中,她倒了下去。
荥阳公子止住了歌声,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,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人。
红娘、聂隐娘、柳毅。他们都在自己的一曲挽歌中沉沉睡去,完全失去了知觉。三个强敌就在顷刻之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,任他宰割。荥阳公子禁不住笑得更加得意,连红娘都不知道,足以慑人心魄的挽歌才是他真正的特长,足以杀人的特长。
荥阳公子又等了等,确信敌人已彻底被自己的歌声蛊惑,才慢慢上前,从昆仑奴的尸体上抽出了那支袖箭。箭尖寒光返照,映出他那张原本清秀、如今却显得狰狞异常的脸。他将袖箭掩于掌下,缓缓从三人中间走过,不时伸出脚,去踢踢躺在地上的人,似乎要确定他们是否真已昏迷。他踢得并不轻,几人的骨骼都发出轻微的闷响,但这三人依旧一动不动。
荥阳公子点头微笑,放心地从几人身边穿了过去,俯身将地上的刺青一一拾起。而后,他折转身来,将袖箭高高举起,悬在几人头顶。他似乎还在犹豫,应该先插入哪一个的胸膛。他脚下躺着的,正好是红娘。荥阳公子又踢了踢红娘的身子,脸上有一丝憾然,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,将她拖到面前,另一手握着袖箭,向她咽喉狠狠割下。
现在,十二位传奇只剩下五个,杀了他们三人,再找机会干掉红线,他的任务就完成了。或许,主人会宽恕自己,如约给他自由之身……他的笑意更浓,仿佛已看到了自己走出修罗镇的一天。
就在袖箭要刺破红娘咽喉的一瞬,她的眼睛突然睁开。荥阳公子一怔,还以为自己眼花,就在此刻,红娘手上寒光一闪,向荥阳公子手腕刺下。
噗的一声闷响,空中鲜血横飞。荥阳公子握住袖箭的右手竟被红娘由当中刺穿!荥阳公子手中袖箭锵然落地,随之面色惨变!然而他毕竟久经训练,奇变之下惊而不乱,一面扼住右腕,一面向后疾退。红娘却并没有立刻追击,而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当地。她手中也是一支袖箭——刚才和荥阳公子联手一击、用来刺杀昆仑奴的袖箭。
袖箭箭羽一青一白,本是一对,如今一枚落在地上,一枚被红娘握在手中。两支青白的箭尾在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芒,美丽而凄伤,仿佛也在为彼此的兵戎相见而叹息。这袖箭名为”双飞“,特意为情人而铸,取材鸳鸯的尾羽。然而,这对双飞的羽箭刚刚才联手御敌,此刻就又沾上了彼此的鲜血。
荥阳公子退出两丈,才勉强立定身形,愕然道:”你……“红娘依然在笑,但笑容却有些发苦。她缓缓将头上那顶白玉冠解下,任一头青丝披垂下来:”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。“她的声音淡淡的,却透出说不尽的失望与哀伤。
红娘顿了顿,将白玉冠翻转,里面若隐若现闪着三道寒光:”我也早就知道你的挽歌有迷魂的力量,所以,才在这顶赝品飞羽天下冠中安放了三根惊神针。一旦我倒下,这三根惊神针就会自动弹出,刺入我的头皮,让你的迷魂术失去效用。“
荥阳公子的脸色更沉:”原来你一直防着我。“他摇了摇头,眼中透出凶戾,”为什么这么做?“红娘的笑容更苦:”这句话应该我问你!为什么背叛我,背叛我们的约定?“荥阳公子阴声冷笑:”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,没想到你和你姐姐一样愚蠢!主人决不是你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货能够打败的,与其和你们一起做无用的抗争,不如按照她的意愿,完成这场修罗镇的杀戮。“
红娘笑道:”所以,你要杀死我们所有的人?“荥阳公子道:”不错,包括你。“他的笑容有些阴冷,”其实,因为害怕寂寞,我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同伴,然而,当只能活下去一个人的时候,我也只能选择自己。“
红娘看着他,嘴角的笑容缓缓浮起,然后就定格在那里:”同伴……难道你心中的同伴,只是排遣寂寞的工具?“荥阳公子冷笑道:”是。寂寞是唯一能在无形中杀死刺客的东西,我还不想死得太早。“红线摇了摇头,凄然笑道:”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但我本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,看来,我错了。“她的眼一直保持着笑意,新月般越弯越深,最后终于轻轻合上。
就在这一瞬,她手上的双飞箭冷电般刺下!
第二十章 鸳鸯
白光化为无边寒雨,扬扬洒落,荥阳公子一声冷叱,竟然不躲不避,迎着红娘的箭锋而上。他虽右手重伤,但身形却丝毫不见减慢,宛如一片羽毛,在漫天刀影中来回穿梭。红娘羽箭疾刺,她的武功看上去异常花哨,一柄短短的羽箭在她手上时而如判官笔指穴打穴;时而如蛾眉刺,挑探要害;时而如玄铁钩,钩斩砍杀,更有时甚至如暗器一般抛出,再回旋收回。
她的武功比刚才与柳毅、聂隐娘交手之时已然高了很多,完全不像一个只受训一年的刺客。不过,她毕竟还很年轻,还来不及把这样驳杂的武功一一练得精纯。她致胜的要诀只有一个——那就是快!
她出手之快,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她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。红衣翻飞中,她手中羽箭宛如桃花乱落,让人目不暇接。短短一刻钟内,她已攻出了近百招,荥阳公子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青白的光芒之下。然而,她的招式虽然凌厉,但落刀之时却总有些犹疑,箭尖几次擦着荥阳公子的衣衫而过,却始终没有重伤他。
荥阳公子显然也发现红娘手下有留情之意,不由冷笑道:”你不想杀我?“红娘轻笑一声:”我姐姐死之前一再要我照顾你,我在犹豫要不要听她的话。“荥阳公子嘿嘿冷笑:”我知道你们姐妹都对我一往情深,既然舍不得杀我,不如牺牲自己,成全我吧。“他说着上前一步,反守为攻,下手却更加狠辣。
红娘被他攻势所迫,往后退了几步,淡淡道:”我在地牢里住了整整十三年,只学会了一样东西——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。我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。“荥阳公子冷笑道:”那你就受死吧!“他突然发力,身体拔地而起,全力向红娘扑去。血花乱洒,他那受伤的右臂和红娘手中的羽箭撞在一起,声声裂响中,箭尖直入骨髓。荥阳公子紧咬住牙,眼中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,上驷对下驷,那截断肢毕竟已经挡住了红娘的双飞箭,而他真正的力量已聚在完好的左掌,猛然挥动,向红娘击下!这一击势在必得,甚至毫无守势,或者他已准备拼命,又或者,他在赌一件事——红娘到底舍不舍得杀他!
红娘依旧在笑,只是目光有些寥落。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双飞箭,以及他血肉模糊的右手,有些讥诮地摇了摇头。谁也不知道她嘲讽的到底是谁,是主人,荥阳公子,还是她自己?
掌风袭来,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竟然忘了躲避,荥阳公子那一掌生生印在她胸前。狂猛的内力如怒涛般铺天盖地而来,红娘纤细的身体就宛如一朵狂风中的小花,被狂风吹到半空中,随时都会凋落。
然而,那股内力在触上她身体的瞬间,突然消失!只听荥阳公子一声惨呼,重重向后跌出!红娘似乎也已受伤,双手捂住胸口,痛苦地俯下身去。
荥阳公子跌倒在地上,看着自己的手掌,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——那手掌竟已完全变成黑色。红娘依旧弓着身子,不住喘息着,荥阳公子的掌风已经伤及了她的心脉,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传来,让她几乎晕倒。
然而,她却笑了起来。她低着头,不住笑着,而且越来越大声,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。突然,她脚下一阵踉跄,好不容易扶着围墙,才没有倒下。
红娘捂住胸口,缓缓抬头,脸色苍白如纸,但整个下巴都被呕出的鲜血染得赤红。她摇头笑道:”忘了告诉你,这件赝品的血鹰衣上也同样被安放上了惊神针,而且是淬过剧毒的惊神针。“荥阳公子一愕,随即大怒: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!“他想要冲上,脚底却突然一软,摔了下去,再也爬不起来。
红娘深深地看着他,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、仇恨、鄙夷还是怜悯:”你忘了,红娘的特长其实是用毒,两代红娘都是。“荥阳公子怒睁双眼,直视红娘,恨不得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,然而,他却清楚地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消失,一种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,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。
荥阳公子投向红娘的目光也逐渐变化,突然哀声道:”红儿,给我解药……“他似乎要挣扎着爬起,但体内毒药已随血运行,破坏了他身体的机能,让他无法站立。他咬了咬牙,向前爬行两步,伸手想抓住红娘的裙摆,红娘却轻轻退开。他依旧不死心,促声道:”红儿,难道你忘了,当年是我打开地牢的门把你救了出来,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归隐山林,我们还要建一间小屋,门前种上一片桃花,花开的时候……“红娘双手捂在胸前,半跪在他面前,心脏微微搏动,每一声都如破碎,但她却只是轻轻地笑着,由他说下去。
荥阳公子只觉喉间一阵发冷,死亡的恐惧瞬间布满全身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嘶声道:”给我解药……我和你一起,杀掉主人,相信我最后一次……相信我……“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,最后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,只是嘴角还在微微地抽动着。红娘还在吃吃地笑,笑声却已宛如在抽泣。
荥阳公子的喉头抽动,墨黑的颜色慢慢爬上他的脸,双手不断往前抓伸,似乎还想拉住已站在人间的红娘。突然,他的手一空,彻底瘫软下去。
红娘眼睁睁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自己曾爱过、依赖过的男人,就在离自己咫尺之处垂死挣扎,最后沦为一具漆黑的尸体。她的眸子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悲哀:”谢谢你最后用生命将我曾万分期待的愿望说了一遍,真是太谢谢你了。不是我不想救你,是这种毒,根本没有解药……“她深深吸了口气,勉强支撑起身体,扶着墙站了起来,再也不看他一眼。
红娘缓步走到柳毅和聂隐娘身边,他俩还在沉睡,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。她眨了眨眼,把夺眶的泪硬生生压成一个天真的微笑,然后拿出惊神针,向两人刺了下去。
她用的是无毒的惊神针。一盏茶工夫后,柳毅和聂隐娘悠悠醒转。两人望着满脸鲜血的红娘,以及不远处荥阳公子发黑的尸体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几人一时相对无言。
过了良久,聂隐娘才道:”为什么要杀他?“红娘一扬头,吹动眼前的散发,漫不经心道:”是他要杀我。“她避开聂隐娘的目光,将视线投向极远的天际,似乎在尽力掩饰着什么,但痛苦已经爬上了她纤月般的眉宇。
聂隐娘叹息一声:”你早知到他会这样,是么?“红娘望着远天,缓缓点头:”是的,他是个真正的小人,胆小懦弱,见风使舵。“她自嘲般笑了笑,”其实,我从开始就知道,昆仑奴是主人的可能性极小,然而我必须装得很有信心。因为,我要给他一个目标——一个我们能达到的目标,这样他才会留在我身边。如果起初就让他知道主人的真正实力,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。“
聂隐娘看着她:”既然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,又为什么要和他合作?“红娘望着远天,扑哧笑出声来。她略略提高声音,似乎是在向天空呐喊:”因为我喜欢他啊。“秋虫纷纷飞舞,似乎也被她的声音惊起。
她喜欢他。喜欢这个无情无义,卑鄙懦弱的男子。
聂隐娘一时无语。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。
传奇本就是天下最寂寞的一群人,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有的只是满手鲜血,一身伤痛。在漫长而黑暗的刺杀生涯中,或许,每一位传奇都曾偶然想起那十一个不知名的伙伴。虽然不知他们是善是恶,是男是女,但只要能遇到一个,他们多半会结成很好的朋友。或许是同病相怜,或许是刺客间的友情,或许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。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。
柳毅因为理智,选择了聂隐娘,而红娘却完全是为了情感,选择了荥阳公子。她仿佛是一个不愿从梦境中醒来的孩子,守护着一份千疮百孔的情感,就仿佛守护着海滩上沙砌的城堡,但却偏偏那么用心,那么执著。聂隐娘想到这里,甚至不由地有些羡慕荥阳公子。
红娘抱膝坐在树下,仰头望着围墙外的白云良久不语,微风吹拂在她微笑的脸上,让这笑容也显得凄伤:”我曾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,最后有一点点不同。荥阳公子偶尔执行任务时,路过了我姐姐的地牢,把我救了出来。天下之大,偏偏是他,偏偏是我,不早不晚,不多一步,不少一步,这或许就算是缘分吧……然后,我跟着他浪迹江湖,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……可惜好景不长,姐姐终于找到了我们,她发现,我竟然和另一个传奇在一起。真是一场可笑的巧合……“她低头笑了笑,声音却更低,”更可笑的是,我姐姐和他最后竟也爱上了彼此。毕竟他们是更相似的人,而我,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。于是我就成了真正的红娘——为小姐和公子牵尽红线,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人,寂寞地看着别人相爱。“
她一仰头,甩开额上乱发,笑道:”从小时候起,姐姐总是大摇大摆地抢走我的一切,没有丝毫内疚,对此,我已经习惯。但这次,我恨她,也恨他。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,我就会亲手杀了她,把荥阳公子抢回自己身边;如果不是我姐姐爱他那么深,我也会杀掉这负心人……但总之,我下不了手。我注定了要做红娘,永远傻笑的红娘,看着张生和莺莺花前月下,看着这段传奇一天一次,演绎得轰轰烈烈。“聂隐娘看着红娘苍白的笑颜,一时默然。
红娘涩然一笑,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:”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,两个传奇偷偷相恋的事终于被主人知道,主人下令,要他们杀死对方。那一次,荥阳公子便动摇,他甚至想杀掉姐姐,然而,姐姐却显出了惊人的勇气,她竟毅然决定,独自行刺主人。“红娘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,”姐姐啊姐姐,痴情而勇敢的姐姐。无论怎样,她总是世间最值得我敬佩的女子。“
她顿了顿,又轻轻叹息一声:”只可惜,姐姐最终失败了,主人将她非人地折磨了三天三夜,荥阳公子却只袖手旁观……就在姐姐尸骨未寒之时,他又找到我,要和我重修旧好。我答应了他,条件却是,带我去见主人。他起初不肯,我本以为他想保护我,但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怕我为姐姐报仇,再度获罪于主人。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的软硬兼施……“
她看了聂隐娘和柳毅一眼,长长舒了口气,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:”让他惊讶的是,主人没有杀我,结果我成了第二任红娘,而他,依旧是荥阳公子。
“他的卑鄙,他的薄情,我都知道,但我还是喜欢他。不过我也想到了,他既然会背叛姐姐,迟早也会背叛我。于是我极力呵护这段感情,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,但最终还是失败了。”红娘站了起来,向天空伸出手去,仿佛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晨风,让它把过去的一切都带归虚无。那一瞬,她整个人沐浴在正午阳光下,显得晶莹剔透,仿佛真的是一个未染尘世的孩子。
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,眼前这个红衣女孩,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情?她对姐姐、对荥阳公子、对主人、甚至对自己,到底是爱是恨,还是满不在乎?
良久,红娘放下手臂,似乎已将胸中的无数烦恼一起放下。她微笑道:“无论如何,他已经死了,柳师兄与聂师姐,想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呢?”
柳毅淡淡道:“我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,但此时才知道,天外有天人外有人,姑娘实胜在下百倍千倍,请姑娘但说无妨。”
聂隐娘从未见过柳毅如此夸人,莫非他想更换同伴?这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,让她忽然感受到一丝痛楚。她讶异地审视着自己,她之所以能成为优秀的杀手,是因为她的冷静,她那不染一物的心。但现在,她的心已动了。
红娘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,笑道,“师兄客气了,我的计划很简单……既然主人要我们死,那我们为什么不死给他看呢?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住自己的左腮,盈盈笑道:“自从我姐姐行刺后,主人花了数年之力营造了这个庞大的计划,想要将传奇毁于这个小镇。而且,主人刻意让传奇中人都以身上刺青的方式死去,这是他为我们安排下的结局。所以,如果我们中有一个,不是按照刺青的方式死去,那么主人一定会来查看,至少要将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。而只要他一现身……”她不再说下去,双手握拳,紧紧抵着自己的下巴,笑容一点一点绽放,就仿佛是一个孩子终于看到自己特别喜欢的糖果,满满地堆在面前。
不但要让他们以设计好的方式死去,而且要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,在最恰当的时间、最恰当的地点死去,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鉴赏。如果他这步骤被打乱……也许他们真的就会有机会!
红娘指着荥阳公子的尸体道:“早在见到你们之前,我和荥阳公子就在这座大宅旁埋下了一处陷阱。高墙外有一棵柳树,我们在树下设好机关,而此刻他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诱饵。我们只要把他的尸体挂在树上……唐传奇中并没有死在树上的主角,因此,主人一定会来重新摆放一遍。只要他现身,我就能保证让他落入我的陷阱,加上我们三人,应该足够可以击杀他了。”
聂隐娘看她一眼,声音却变得冷淡:“很高明的计划,但我不知道,原来被挂在这树上的人,到底会是我们中的哪一个?”红娘摇头道:“师姐不必多疑,就算他不死,我也不会杀死你们,我本来准备了这个。”她摊开手心,手心中有一颗小药丸:“还情丹,只要吃下去便会马上死去,三个时辰后才会复苏。” 她摇了摇头,随手将还情丹抛开,“不过现在不用了。我们开始行动吧。”
第二十一章 陷阱
废宅外有一棵大柳树,树瘤盘结,木已中空,枝叶仍然十分茂密,纷纷披垂。聂隐娘和柳毅在红娘指点下小心避开树下陷阱,将荥阳公子的尸体倒挂起来。由于他身上已沾染剧毒,柳毅和聂隐娘都十分小心,在手上缠满厚厚的一层白布,尽力不接触他的皮肤。
尸体被高挂在树梢,墨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淌过头顶,滴落在树下的败叶上。他脸上神色狰狞,睁到极处的双眼几乎就要凸出眼眶,看上去恐怖异常。
红线将拴住他脚踝的绳索牢牢系在树干上,轻轻叹息一声。几人就在树阴下坐下,静静地等候暮色的到来。
灼热的阳光从头顶缓缓下落,最终隐没在地平线下。一弯初月从群山中徐徐升起,又是一天过去了,月色下的修罗镇显得格外宁静。红娘倚在大树上,怔怔望着荥阳公子开始腐败的尸体,脸上的笑容麻木而凄伤。
昨天的月夜,他们也在此地度过。他费力挖开泥土,布置陷阱,而她在一旁仔细给采来的荆棘抹上毒药。大半夜过去,两人都累得疲乏不堪,彼此依偎在柳树旁,沉沉睡去。
今天,她依旧靠在这柳树下,而他,却成了倒悬在树梢的一具尸体。而杀他的人恰恰是自己。宛如梦境,她又变成在人世间孤独流浪的女孩儿,再无亲人。红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。因为,她怕自己一旦不笑,眼泪就会落下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清越的笛声宛如夜色中的一缕袅袅水汽,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,渐渐散开,无处不在。谁家玉笛暗飞声。
红娘似乎被这笛声感动,心绪更加哀伤,她似乎连脸上的笑容都已凝固。月色宛如冰雪,碎了一地。她终究没能留住自己想要的梦境,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化为遍地尘芥。
笛声沉稳起伏,低回婉转,仿佛随着人心一起缓缓搏动,突然笛声一震,变得清越凄伤,越来越亮,也越来越熟悉,而红娘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木然,轻轻唱道:“薤上露,何易晞!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?”她猛然一惊,自己竟跟着笛声唱了起来,而唱的赫然是荥阳公子的挽歌!
红娘的目光不由向眼前那具尸体看去。月光下,尸体双目怒睁,分外可怖,然而无论如何,他的的确确已经死了,死人再也不会发出歌声!红娘心中一惊,内心深处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,她猛地回头,用力推摇聂隐娘和柳毅,然而那两人竟在这时睡着了,无论她怎么推,也不会醒来!
红娘大惊,正要拔出惊神针将他们唤醒,突然一阵凌厉的劲风向她袭来,她拿着惊神针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,只听噗的一声轻响,惊神针断为两截!
两截断针仿佛被那道劲风吹得转变了方向,向红娘当面射来,红娘大惊之下翻掌欲挡,那两截断针突然加速,穿透了她的手掌,无声无息地没入她胸口。红娘只觉胸前一麻,全身关节顿时不能活动。
惊神针比聂隐娘的飞血针更细、更轻,也更难操作,然而来人却在一瞬间远隔数丈将惊神针截断、夺下,再刺入红娘的胸口,如此精准凌厉的针法,就算聂隐娘也弗如远甚!这样的针,只有一人能施展出来。
红娘愕然抬头:“你是……”她的声音已因恐惧而颤抖。
笛声陡然停止。夜色寂寂,四下无人,只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:“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。”这声音略显沙哑,但却极为好听,似乎出自女子,听上去似乎极远,又似乎极近,仿佛来自一处,又仿佛无处不在,让人绝难分清它的方向。红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:“主……人?”
那人没有说话,似是默认。传说中生杀予夺,无所不能的主人,终于出现在她面前!红娘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,下意识地向聂隐娘和柳毅望去。那声音淡淡道:“不必看了,他们被我的挽歌催眠,要一个时辰才会醒转。你们的陷阱只怕没有发动的机会了。”
红娘渐渐冷静下来,她的目光直视前方,突然怔怔笑道:“真不愧是传奇的缔造者,一曲挽歌,就将我们的计划化为乌有。”那声音淡淡道:“你们若早一些明白,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。”红娘摇头道:“不是我们不自量力,而是你赶尽杀绝,不留下一点希望。”她略有些自嘲地道,“狗急跳墙,我们就算是你养的狗,也有咬人的一天。”那声音冷冷道:“你们不是狗,而是最伟大的刺客,将要永远流传的传奇。人生百年,终归虚无,我给了你们完美的开场,当然要给你们最完美的结局。死在沟壑畎亩间不是你们的命运,也不是我的期望。”红娘低头笑道:“所以你要我们死在这里?可是绝大多数人宁愿卑微地活着。”那声音道:“是的。但你不一样,无论有没有到修罗镇的命令,你都想杀我。这是你加入传奇的真正目的。”
红娘怔了怔:“你……你早就知道?”那声音冷笑道:“无论你如何掩饰,我都能从你眼睛的深处看出仇恨。我收下你只是想看看,你到底会如何复仇。”
红娘的目光从惊愕逐渐转为无奈:“你看到了?”那声音道:“可惜看得不够。我不太明白,你应该恨你姐姐,为什么要为她复仇?”红娘苦涩地笑了笑:“我也不明白。”她抬头望了望虚空中的冷月,轻轻道,“我恨她,但我也爱她。我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,她有种特殊的亲切,一种超越了骨肉的亲切,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我的血脉联系在一起……或许我最爱的人其实不是荥阳公子,而是她。”来人似乎早已料到这点,并不觉得吃惊:“想知道原因么?”
红娘却是一怔:“你知道?”那声音带上了笑意:“没有人比我更明白。我来见你,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答案。”
红娘愕然望着眼前的夜色,只听那声音一字字道:“因为你根本没有姐姐。你和你姐姐,其实是同一个人。”红娘全身一颤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那声音笑道:“你叫红娘,今年二十四岁,十二年前,曾在广西府博白县受训。你本是我身边最早的传奇之一。只是五年前你得了一场大病,丧失了神志。”红娘如遭电击。那声音似乎在轻轻念诵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,越来越快。虚空中仿佛传来破碎的声音,似乎记忆中那扇尘封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豁然开启。她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,忍不住一声尖叫,双手抱头,身子猛地弯曲了下去!加入传奇的一年来,这剧痛便不时缠绕着她。就在她每次想要回忆往事的时候。
那声音止住念诵,淡淡道:“摄心咒我已解开,但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记忆,我不妨慢慢提醒你。你记忆中的那个故事并没有大错,有一个骄横的姐姐,无意中被传奇选中,接受了数年艰苦的训练。为了躲避组织的追杀,她将自己的妹妹锁在了地下室中,整整十三年,直到妹妹被另一个路过的传奇救走。然而……”那声音顿了顿,缓道,“你不是妹妹,而是姐姐。”
红娘惊恐地抱住头,嘶声道:“不可能,你胡说!”那声音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痛苦,依旧淡淡道:“后来,你夺走了你妹妹的情郎,为了能和那个男人长相厮守,你又决心背叛组织。于是,你带上一种最恶毒的毒药,准备行刺我,也就是你的主人。”红娘脸色苍白如纸,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,用力地向下撕扯,似乎想让刺痛惊醒这场荒诞而恐怖的梦。
那声音道:“你的行刺失败了,我本来想杀了你,但最终没有。因为,按照你的罪过,死对你实在是一种恩赐。”说到这里,那个平静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了些许起伏,仿佛也在为那场刺杀而怨怒,但这怨怒也只是一瞬间的涟漪,很快又已宛如止水:“于是,我找来了你的妹妹和荥阳公子。向你展示了本为你准备的二十一种酷刑,然后给了你一个选择——是将这些酷刑施加在荥阳公子身上,还是你妹妹身上。你必须亲手施刑,而后我将放过你,和选剩下的那个。”那声音顿了顿,缓缓透出讥诮的笑意,“最后你选择了牺牲妹妹。”
红娘的双手不住颤抖,冷汗淋漓而下,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恐怖的景象——那个夜晚宛如炼狱。她将各种各样的刀、针、钩、烙铁一次次刺入妹妹的身体。她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着,疯狂而凶残,宛如地狱中嗜血的恶鬼。她带血的双手在空中一次次挥舞,脸上也被溅起的鲜血染得绯红,最后,她脸上的疯狂到了极处,反而变得出奇的空明。她竟然对着血肉模糊的妹妹轻轻微笑,越笑越剧烈,最后竟放声狂笑起来。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,脸上的神色竟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,挂满天真无邪的微笑——这是属于妹妹的表情。
红娘的双眼睁得极大,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抽搐。那声音顿了顿,似乎在欣赏她的痛苦:“你妹妹身体太弱,就连第一道酷刑都经受不起,而你还是在她的尸体上完成了全部的刑罚。然后,你就变成了妹妹,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,成天笑个不止。这样的结局不是偶然,在我摄心术的催动下,你以妹妹的身份活下去,然后再加入传奇,找我报仇。同时被催眠的还有荥阳公子,他也完全忘了你的角色。不过,对他而言,你们是谁都无所谓,你们姐妹中的哪一个,他都没有真正爱过。”
红娘紧紧抱头,身体不住颤抖:“不要说了,不要说了!”那人看着她,缓缓道:“觉得痛苦么?你妹妹当年比你痛苦一万倍。”红娘赫然抬头,盯着夜色深处,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焚化:“若不是你,我根本不会杀她!”那人冷笑道:“我本来给了你选择,但你选择了情人,放弃了骨肉。”红娘咬牙切齿道:“这一切都是你逼我……”她的咽喉剧烈抽搐,再也说不下去,眼角崩裂,泪珠和着鲜血一起,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流淌。
那人似乎隔着夜色欣赏她的表情:“为什么不笑了?你也觉得偷窃你妹妹的笑容可耻么?可怜她十三岁那年才学会了笑,十八岁那年就死在姐姐的酷刑中。你还记得你刺她时,她一声声叫你’姐姐‘么?”
“住嘴!”红娘拼命伸出手,一下下抓在自己脸上,指甲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。来人不再说话,只是微微冷笑着,看着她的举动。她清秀的面容,瞬间被抓得面目全非,看去恐怖至极。过了良久,红娘缓缓抬起那张浴血的脸,嘶声道:“我想起来了。我行刺你的时候,霍小玉就在你身边!我用的毒药是牵肌丹!你并没有躲过我的刺杀,决不应该活得这么久!”
那人冷笑一声:“牵肌丹未必是天下最上乘的毒药,我将它传给你,就有克制它的方法。你行刺的那一天,若不是霍小玉犯了一个严重的无心之过,我根本不会中毒。不过,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。”她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我受的苦,一定会让你们百倍偿还。”这几个字冰冷异常,让红娘的心不禁一怔。
夜风突然卷地而起,卷动地上的落叶,漫天乱飞,红娘体内那两截断针宛如受了一道无形之力的牵引,噗地透体而出。那人似乎挥了挥手,半空中的断针顿时改变了方向,嗖的一闪,就隐没在漫天银光中。
红娘只觉双眼一阵剧痛,大团血光顿时将整个视野充满,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伸手捂住脸,鲜血从她苍白的指缝中不断涌出,将她的衣袖濡湿。
那两截断针已经彻底刺瞎了她的双眼!痛楚和恐惧宛如两柄尖刀,在轻轻刮削着她的骨髓。红娘浑身颤抖,死死咬住牙,不让自己昏厥过去。
脚步,似乎轻轻踏在败叶之上,来人正缓缓向她走来,在离红娘三尺处立定身形,衣袂簌簌作响,仿佛正在解开挂在树上的绳索。
那人淡淡道:“如果将荥阳公子的故事拦腰截断,让这位翩翩公子贫病交加地死于市井,而李娃依旧迎来送往,直到花残柳败……这将是一个何等凄婉的传奇,只可惜最后的大团圆结局,将整个故事变得庸俗不堪。所以,我一定要重写结局,让这位风流公子满身伤痕,死在淤泥粪土之中。”
那人似乎向下挥了挥手,红娘只觉地面一阵猛烈震动,什么东西訇然坍塌!
呛鼻的烟尘飞起,那人轻轻咳嗽两声:“这个陷阱虽然未必完全贴和我的设想,但也算差强人意了。”他轻轻挽起树上绳索,望着满是污物的陷阱深处,突然一松手。砰的一声闷响,荥阳公子倒悬在树梢的尸体重重跌下。
陷阱底部布着无数带毒的荆棘,纷纷扎入他的身体,本已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溢出。来人手上一紧,那具尸体又被高高拉起,然后再次抛下。反覆几次,荥阳公子身上皮肉褴褛,已没有一块完整肌肤,看去真与鞭打致死相似。
过了好久,来人终于将手放开,任不成人形的尸体与那段绳索一起坠入土坑,淡淡道:“现在轮到你了。”她摊开双手,一张卷起的布囊打开,里边排着大大小小的匕首、铁钩、钳子,在月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。
“这是当年你用过的刑具。那二十一种酷刑,想必你都还记得。”那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,一手提起布囊,缓缓向红娘走来。
月色更盛,宛如霜雪,四周夜风呜咽,将两人身后的那棵枯柳吹得摇曳不止,无数纷垂的柳条宛如墓地上的鬼影,在苍白的月色中不住跳动,似乎在迎接这场血腥的盛宴。红娘睁大的双眼顿时变成灰色,她想挣扎,但全身却一动也不能动,甚至她的喉咙也渐渐嘶哑,再也无法呼喊出声……
大地,被浸出的鲜血沾染,显出一片猩红。
第二十二章 拷红
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,倾泻在聂隐娘和柳毅脸上,两人感到眼睛一阵刺痛,渐渐苏醒过来。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。
——荥阳公子的尸体落在陷阱中,刺满了荆棘,身上还覆盖着种种污物。其时方是初秋,艳阳高照,经过两天时间,尸体已开始腐败,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。而红娘,就跪在陷阱的旁边。她的身体已经僵硬,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。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脖子,将她整个人五花大绑起来。聂隐娘认得,这根绳索本是用来拴住荥阳公子的尸体,现在却被绑在了红娘身上。
相比荥阳公子而言,红娘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,她身上布满了重重伤痕,皮肤几乎被完全揭去,连血肉骨骼都仿佛要脱离身体,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刑罚。
聂隐娘不忍再看,将脸转开:“这就是主人想要的结尾?”柳毅叹息一声:“唐传奇《莺莺传》中并没有”拷红“的情节,这本是《西厢记》中的故事。”
《西厢记》中,莺莺和张生的情事败露,老夫人拷打红娘,逼问事情真相。而红娘一面承受拷打,一面据理力争,终于为张生和莺莺争得一份婚约。然而,在主人改编的结局中,红娘是死在老夫人的酷刑之下了。
聂隐娘怔怔地望着红娘,她的整张脸都已扭曲,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。但在满面血污中,似乎依稀可见那破碎的嘴角正微微上翘,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微笑。这本是属于妹妹的微笑。不知到达生命的最后一刻,红娘是否清楚了,自己到底是姐姐,还是妹妹。
聂隐娘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,猝然合眼,不忍再看。柳毅却上前几步,拾起一根柳枝,在红娘周围散落的皮肤碎块中仔细拨弄着,似乎要寻找什么。过了一会,他转过身,面露喜色:“看!”他手中的正是一块扇形的皮肤。
他脸上的欣喜让聂隐娘有些怒意:“我们已经看过了她的刺青!”柳毅并不在意她的语气,摇头道:“这张刺青不是红娘的。”聂隐娘一怔:“那是谁?”
“霍小玉。”
聂隐娘一惊,不禁上前两步,将柳毅手中的那块刺青夺下——高堂华屋中,一个少女牵着一位男子的衣袖,满脸哀绝,美丽而憔悴的双唇微微张开,仿佛还述说着他的薄幸与自己的痴情。这分明是《霍小玉传》中小玉痛斥李生的场景。聂隐娘的心更加沉重——主人还是赶在霍王府完全爆炸之前,将霍小玉身上的刺青剥下,然后,故意丢弃在他们眼前。这是蔑视,也是挑衅。
如今,十二传奇中仅存的只有三个。柳毅,聂隐娘,红线。还有谁能阻止主人?还有谁能逃脱这场修罗绝杀?
聂隐娘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,真正的绝望,再没有丝毫余地。她长长叹息一声,似乎站立不住,轻轻依靠在身后的柳树上。“放弃吧,我们输了。”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,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,眸子却暗淡如灰,浑然不似初见时那个杀人于谈笑间的聂隐娘。
柳毅看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涌起了怜爱。这一刻,她显得如此纯粹——纯粹的绝望,纯粹的柔弱。这一刻,她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强大伙伴,而只是一个在恐惧前战栗的女子,一个需要守护的女子。朝阳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点点金色,绝望、悲伤,却恰恰让她的容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。
柳毅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,他赤足站在被朝露浸湿的泥土上,默然无语。他不是不失望,不是不恐惧,也甚至能感到一阵阵虚脱正从脚下升腾而上,让他不禁想要躺在这片浓密的树阴下,听天由命。
但是他不能。他只有咬牙让自己站得更直。因为,如今只有他能给聂隐娘信心,只有他,能支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。如果说在这场莫名的屠杀中他有了一个最大收获,那就是,他感到自己不再孤身一人,而已经得到了守护的力量,和那一点难以言说的牵挂。所以,无论前途多么灰暗绝望,他也不能倒下!
柳毅聚集起全身力量,拿出其他十枚刺青在地上铺开。图案更加完整,然而那枚隐藏刺青依旧缺失最后一块,看不出最后的归属——图案中那怀春的女子身旁,站着的到底是谁?这片精致华美的刺青,又到底属于谁的传奇?
柳毅叹息一声,将所有的刺青收起:“走吧。”聂隐娘抬起头,木然地望着正午的太阳,神情有些恍惚:“去哪里?”柳毅道:“找最后一枚刺青。”
聂隐娘一怔:“红线?”柳毅看着远方,笑容有些苦涩:“是她。”聂隐娘的声音陡然尖利:“不行!她会杀了你!”柳毅道:“可惜我们现在别无选择。”
聂隐娘促声道:“我知道!”声音高利,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,绝望让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,她死死抓住柳毅的手,一时竟说不下去。
良久,她才低声道:“可是,我更不愿你去送死……”她的声音微微颤抖,目光第一次如此无助,“答应我,不要把我独自留在修罗镇,独自面对主人!”
柳毅的目光和她交接在一起,他用力握住聂隐娘的手:“我答应你。”
温暖从两人的掌心,缓缓散开,渗入彼此的血脉。
红线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,却并不太难找,因为修罗镇实在不大。
柳毅和聂隐娘找到她的时候,她就坐在鹿头江边,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。依旧是龙文宝剑,乌蛮高髻,依旧紫衣飘飞,冷如冰雪。
她身后,是一片赤红的枫树林,无边落叶萧萧而下,不远处一轮夕阳返照,将整个江面染得赤红,漫天枫叶落霞中,一人高的芦苇随风起伏,点染出一派浓浓的秋色。
柳毅和聂隐娘携手向红线走来,两人在离她三丈处停住脚步。三丈,已是两人能自保的最大距离。红线略略侧目,看了两人一眼,却仍然一动不动。
柳毅松开聂隐娘的手,让她在原地等候,而后独自上前几步:“你在?”红线看他一眼,并没答话。她的手,已经放在了剑柄上。柳毅望着她,她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复原,整个人就如手中的长剑一般,光华璀璨,完美无缺。
柳毅的笑容有几分欣慰,也有几分苦涩:“上一剑之后,我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,我现在只是以另一位传奇的身份,来请你和我们合作。”“锵”然一声轻响,是红线在缓缓拔剑。
柳毅道:“你可以杀了我们,但我们已经是仅剩的传奇,杀了我们之后,主人就会杀你。”红线冷眼望着江上的残阳,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。冰冷的剑光返照在她的脸上,让她苍白的肌肤几欲透明。
柳毅道:“我知道你喜欢和高手对决,那么为什么不加入我们,去对抗主人?”嘶,剑身缓缓出鞘。
柳毅一字字道:“不必欺骗自己,你手中的宝剑更渴望的,是主人的血!”红线长剑出鞘,刷的一声轻响,漫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极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开,聂隐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,宝剑已然架在了柳毅的脖子上。
剑光将柳毅的脸照得苍白,但他只是默默凝视着红线的眼。湖光波影中,他的眸子依旧如此清澈,一如多年前那海边观剑的少年。多年之前的暮风,也是这样撩起彼此的长发,那风中的血腥之气也依旧挥之不去。
红线紫色的眸子宛如猫眼一般,在夕阳下渐渐变幻着,冰冷的长剑就横亘在两人中间,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。
两人就这样对峙着,也不知过了多久,红线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撤,嘶声道:“赢,我加入;输,你就死。”她永远都不善言辞,最简洁的字句表达了她所有的意思。她要的,是一场迟来的对决。
赢了,她就加入刺杀主人的行列,输了,柳毅就得死。
聂隐娘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,用力摇着柳毅的肩,声音颤抖着:“不,别答应她,别和她比,你赢不了的!”柳毅摇了摇头,他没有看聂隐娘,而对红线道:“在岸上,胜负已定,你强于我。然而,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对决?”
红线注视了他片刻,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:“好。”
话音甫落,她的身形突然高高跃起,半空中裙裾飞扬,宛如盛开了一朵紫色的花。江面水波澹荡,那朵紫色花朵瞬间没入秋水深处。柳毅深吸一口气,目光注视着瑟瑟的江面,轻轻将聂隐娘抓住他肩头的手掰开,而后头也不回地跃入水中。他没有去看聂隐娘的眼,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看了,就会再也没有了入水的勇气。
江上的涟漪渐渐变小,最终归于寂静,夕阳横斜秋江,照出半江芦苇,漫天萧索。聂隐娘跪在江边,双手撑着地上的碎石,满头青丝披散下来,在暮风中凌空乱舞,遮挡住她的视线。四周涛声荡漾,每一下都宛如拍击在她的心上。枫叶乱舞,玉露凋伤,聂隐娘的目光紧紧盯住江面,然而,四周的一切却静得让她窒息。
冰冷的湖水,漫过两人的双眼。红线沉身湖底,凌虚立于一蓬巨大的水草上,长剑斜引,妖艳的剑华就在水下结起朵朵紫云。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轻轻飘举,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。大群七色的游鱼被她的杀气所激,纷纷惊避,在水下搅开一团团缤纷的花雨。她静静注视着柳毅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——按照惯例,她在自己绝杀的一剑前,会给对手一个出手的机会。
柳毅屏气凝神,悠然打开双手,在胸前引开半个弧圆。水光闪耀,他满头长发徐徐散开,一袭白衣净如冰雪,氤氲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,仿佛瞬间就已照亮了整个湖底。他的容貌,渐渐变得高华清绝,不容谛视!
洞庭柳毅。或许,只有这浩淼的水波深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。这是一场幽湖水仙与龙宫王子的对决!
红线眸中紫光渐渐内敛,直到凝为一线,再也化不开去。突然,她手中的紫云动了。剑华划破层层秋波,卷起一柱巨大的龙卷,向柳毅恶扑而下!
整个湖底宛如被炽热的长剑煮沸,四周水族发出无声的哀鸣惊避逃散,却仍然被卷入龙卷,撕成碎片!柳毅凝视呼啸而来的龙卷,脸色平静异常,他眼中神光一动,却没有拔出珊瑚枝御敌,而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。
这一挥并不重,连他身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动荡一下,又回归平静。红线眼中透出一丝疑惑——他的动作不仅毫无招式可言,甚至完全没有带上内力,仿佛只是用手在水中随意画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。
他的动作越来越快,那些大小不同的圆圈渐渐连成一体,再也分不开来。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。那目光穿透了七彩波光,显得如此清澈,仿佛要将一切的杂质过滤,直回到尘封多年的回忆中去。
红线一怔。海波,孤岛,那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。一道七彩的剑光,一蓬猩红的鲜血,一片七彩的翠羽……她那一向稳如磐石的剑尖,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!
轰的一声巨响,龙卷在水下爆开!
秋风呜咽,秋江萧索。突然,水波一阵澹荡,一条白色的人影冲天而起。是柳毅!
聂隐娘惊愕中有些恍惚,她一手握拳,堵在自己唇间,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。然后。她立刻冲了上去。
柳毅也看到了她。他脸上勉强聚起一个微笑,再次伸出手,向她走来。
一步,两步,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瞬,柳毅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。而后,他无力地倒了下去。他苍白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落,再也握不住。
聂隐娘的身子一颤,满脸喜色顿时化为惊容。她用力扶起柳毅,急道:“你怎么了!”柳毅缓缓抬头,脸上几乎毫无血色,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。
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种深沉的恐惧:这种神色她已见得太多——分明就是垂死之色。“不!”聂隐娘猛地抱住他,正要将内力强行灌入柳毅的体内。他的身体却剧烈一颤,然后整个僵硬下去!
聂隐娘愕然低头,发现有一柄长剑从柳毅身体中穿透出来,带血的剑尖正在微微颤抖。他身后,站着的是全身濡湿的红线。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——那是恶魔嗜血后的快意!
聂隐娘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变得血红,她仿佛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长啸,双掌连推,不由分说向红线击去。
刷的一声,红线将宝剑从柳毅体内扯出,大团血花在江上盛开,那带血的剑身在聂隐娘胸前轻轻一弹,聂隐娘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,重重摔倒在碎石上。她还想爬起,胸口却剧烈一痛,呕出一口鲜血,再也动弹不了。
剑尖垂下,鲜血顺着宝剑一滴滴洒在碎石上。红线一步步走过聂隐娘身边:“我一天只杀一人。”那嘶哑的声音与暮色一起发出令人心碎的共振。她再也不看聂隐娘一眼,扬长而去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聂隐娘终于清醒过来,她一步一挪移到柳毅身前。那一剑透体而过,柳毅早已气息全无,连身体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温。聂隐娘踉跄着退开几步,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,惶然地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气,片刻之后,却又冲上前去,拼命摇着他的肩。然而,那具冰冷的身体沉重得让人心痛,大片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,似乎要将她的心也化掉。
聂隐娘双腿一软,跌倒下去。碎石乱响,她的双膝顿时渗出血来,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,只小心将柳毅的身体抱起,轻轻枕在腿上。她一边小心扶着他的脸,一面颤抖着解开针囊,将一根根飞血针插入他的穴道。
她的目光空洞无比,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。每一针,她都插得如此用力,希望能看到柳毅的手指有一点颤动。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颤动。
然而,这一切不过是徒劳。聂隐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,可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僵硬,难以刺入。
长针弯曲如弓,绷到最紧!直到啪的一声,长针断为两截。聂隐娘两手空空,似乎要抓住什么,却什么都没抓住。她仰头望着暮阳,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,急剧变幻,但笑声和眼泪最终都被她生生咽下。
又过了好久,聂隐娘颓然松手,伏在柳毅身上全身抽搐。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,不再忍耐,好好哭一场,然而,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。
这是她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扑倒在一个男人的怀中哭泣。虽然他已死去,但那即将逝去的体温,依然透出淡淡的温暖。
她爱他。在她心中,他早已不是一个伙伴,而是她心爱的男子。
唯一。二十三年的刺杀岁月中,唯一走进他生命的男子。如同阴暗阁楼中偶尔透入的阳光,虽然惊鸿一现,但已驱散了楼中郁积多年的黑暗与寂寞。
“我是柳毅,自然是来传书的。”笑容犹在耳边,但那道阳光又已永远地失去了。失去了,就不会再有。
夕阳将柳毅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。长发披散,随风飘扬在斑驳的光影中,他的脸苍白如纸,却沾上了点点血痕,宛如开在雪地上的寒梅。
聂隐娘颤抖着,死死抱住柳毅,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碎石滩上,任呜咽的夜风将她的心一点点吹得冰冷。
暮风幽咽,也不知过了多久。
或许,聂隐娘终于明白,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那僵硬的身体。于是,她仿佛有了站起来的力气。她在枫树林边缘寻了块略高的地方,挖了个浅坑,然后将柳毅放了进去。她拾了些落枫盖在柳毅身上,枫叶越盖越厚,但她手中的那捧泥土,却捧起又放下,再捧起,再放下。
那个传奇中替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,那个曾抱着布娃娃、赤足站在自己门前的白衣少年,最终,也是自己手中捧一抔黄土,掩了,葬了,罢了……
土堆越砌越高,终于完成了这个草草坟茔。直到这时,聂隐娘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,这一下就不可收拾。她扑倒在坟头,恸声大哭,哭到声音沙哑,哭到筋疲力尽,她竟然在枫林中睡去。
月色如雪。哀怨的笛声再度响起,聂隐娘却没有了丝毫知觉。
一个黑色的影子如暗夜幽灵一般,出现在月光下。那影子走过聂隐娘身旁,微微驻足片刻,突然一扬手,那个刚刚砌成的坟茔顿时从中裂开。
第二十三章 步非烟
步非烟由父母作主,嫁给武公业。武公业身为武将,性情剽悍。与心思细腻的步非烟无从沟通。故而,步非烟经常郁郁。有一日,她在院中赏花,恰好被邻居赵象瞥见。两人从此相爱,如此两年,事情败露。武公业用马鞭活活打死了步非烟。最后,以暴疾而亡的名义将她埋葬。
一道绯红的光芒骤然亮起,冷电般从坟底射出,向那条黑影迎面击来!那黑影似乎微微一怔,如飞花落雪般飘起,避开那红光的一击。影子仿佛毫无重量,在林中飘飞。就在这时,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地横插上来,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。
飞血针。无双无对的飞血针。
聂隐娘站在月光下,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,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悲伤,有的只是冷静、决绝、和一击必得的自信。她的对面,站着柳毅。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,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。然而他还没有死,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式!
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,再也无法脱身!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,发出一声冷笑,身形竟然凭空折转,向树林上方拔去。
就在这一瞬间,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光破空劈下!漫天剑光结成无数紫莲,在枫林上空盛开。剑气催逼,漫天红叶乱落如雨,那一剑是如此简单,没有分毫变化,但从天到地、草木土石、万物众生,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!
红线!她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,与掌中剑华互相辉映,从上而下,向黑影凌空扑来!剑光斑驳中,黑影猛地抬头,猝不及防将衣袖抬起,仿佛扬起一件极其柔软之物,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上。
红线剑光催动,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——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,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来。无论那人手中的到底是什么,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,绝对不能!
噗的一声轻响,长剑已经刺入那物之中,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。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——那物柔软至极,却从中传来一股阴柔至极、却又浩荡至极的内力,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,不能再进半分。这样的阻挡,在她剑法大成之后,就再也没有遇到过!
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,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,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的争胜之心。红线手腕一沉,内力催动,全身真气逼压而上,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!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来越盛,和她恰好抗衡。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,剑身缓缓弯曲,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,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,随时都有可能折断!
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,一声怒叱,手上全力刺出,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!就在此刻,柳毅的珊瑚与聂隐娘的飞血针也追随而上。
那条黑影袍袖翻飞,一手抵挡红线的剑,一手向珊瑚与飞血针抓去。黑影腹背受敌,略一分神,红线的剑气趁机恶扑而下!
四周龙吟不绝,彩光陆离,红叶翻飞,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,猛地爆散!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毁为尘芥,散了满地。连漫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,又被夜风重新聚拢。
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的力量完全震开,摔倒在碎叶中。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,向后退了三丈,方才站定身形。她长剑卓然高举,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。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,只剩下一张空皮,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,再也看不清楚。
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,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留,她并没看娃娃面上的人像,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。一个布娃娃,竟然挡住了她的犀利一剑!
聂隐娘、柳毅也是一脸惊愕,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。
“是你?”聂隐娘不禁惊呼出声。红线无坚不摧的的剑气终究没有完全落空,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,露出了本来的面貌。
——黑纱下,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。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,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。赫然正是那个在修罗镇上抱着娃娃的小女孩。她此刻打量着三人,目光是如此苍老,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,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。然而,她的脸看上去却极为年幼,仿佛只有十一二岁。
柳毅捂住胸前伤口,淡淡笑道:“谁能想到,流浪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。”他摇了摇头,又道,“你所谓的亡父——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,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?槐树下繁华一梦,终不过是蚁穴幻境。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,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,必定是你。我们本该就此怀疑,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,我们一时竟没想到。等我们明白过来,想去查看尸体,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”
那女孩淡淡微笑:“裴航,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,辜负了我的期望。”
“传奇——”柳毅咀嚼着这两个字,一时无语,他默然看着她,良久才叹道,“那么,如今,我们应该叫你师父、传奇主人,或者……步非烟?”说着,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凑而成的图扔到地上。
“第十三枚刺青出自《非烟传》。刺青上画的,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,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,本不是属于昆仑奴,而是属于赵象。”柳毅摇了摇头,“无力严妆倚绣栊,暗题蝉锦思难穷。近来嬴得伤春病,柳弱花欹怯晓风。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题下了这首诗,我也很难认定。我不明白的是,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关系,为什么选它?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的那个女子?”主人淡淡道:“或许我只是喜欢’步非烟‘三字而已。”
几人一时无语。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,却不过是一个主人随手选定的故事。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,就算得知《非烟传》的内容,仍然不能知道她本来的面貌——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,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。她喜欢的,只是一个名字而已。
或许,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,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。然而一个游戏,就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惊恐失措,惶惶如丧家之犬。
在它面前,一切自私、怀疑、妒忌、出卖,一切丑恶,都无所遁形。
在它面前,一切决心、勇气、智慧、信任,一切美德,都如此可笑。
全心全意的付出,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,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。令你的一切努力都显得无比愚蠢。
主人的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,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:“红线、聂隐娘、柳毅……不愧是最好的传奇,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。”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,轻轻梳理着散发,“这一步,你们是怎么做到的?”
柳毅默然片刻:“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,我们并没有被笛声催眠。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,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。当笛声响起的时候,我俩假作昏睡,目的是想从你与红娘的对话中,打探到你的秘密。”
主人微笑赞道:“很好。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来的吧。”她摇了摇头,微叹一声,“其实我也知道,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,于是甘愿牺牲自己,引我出来。我只是没想到,你们的心能这么硬,竟然一直假作昏睡,眼睁睁看着她承受了一整夜的酷刑。”
聂隐娘摇了摇头,声音有些凄然,也有些愤怒:“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方式。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,心却一直在迷惑着……她事先反复嘱咐我们,一定不要暴露,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!有好几次,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跃起,但我最终没有。因为我若这么做了,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,辜负了她所承受的所有痛苦。”她注视着主人,一字字道,“当时我就在心中一次次发誓,一定会为她报仇!”
主人看着她,微微点头:“多少年了,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、仇恨,这本是我最欣赏的。那时,看到你倚在柳树上的绝望神情,本来非常失望。”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,“而今,我终于明白了,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,很好,很好……我始终没有看错你。”
聂隐娘还未答话,柳毅打断她道:“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。五年前,你中了红娘的牵肌丹。这种毒药本来绝无可救,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。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,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——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,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,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。这种返老还童会令骨骼肌肉生生压缩,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、霍小玉轻。”主人颔首道:“不错,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,这也就意味着,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。”
柳毅道:“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,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,所以,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。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。就在江底,我说服了红线,让她加入我们。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,却决不可能运用到水底。何况……”
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:“何况,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,是我和红线小时候在小岛上的约定,这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。”
烈火岛,听起来酷热难当,实际却长年冰雪笼罩。十年前的那夜月光大盛,十数丈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从海岸上伸展出去,一个紫衣女孩跪在崖边积雪中,也不知跪了多久,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染上一层皓白。
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:“她又受罚了。”师兄师姐们暗自摇头:“她握剑的姿势总是不对。”师父鄙夷道:“这样握剑,出剑的一瞬剑尖会不经意倾斜,如此永远成不了一流剑客。”
每到这时,紫衣女孩只紧紧闭起薄唇。于是,她常常彻夜跪在积雪中,望着远方的海波。没有人知道,她幼小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天幕和海波都蓝得发黑,唯有一轮孤月突兀地挂在天幕中,几只惊起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长鸣。另一个跪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孩,正偷偷向这边看来。
他也被师父处罚,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一夜。没人知道,他是故意打碎师父配好的药,因为他很好奇,这小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海边,到底在干些什么。难道说,夜晚的思过崖上能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,所以她才如此倔强,甘愿一次次受罚?
月已中天,凛冽的寒风让他全身颤抖,饥饿疲倦交替袭来。他扯起薄薄的衣衫,心底不由有些后悔。彻夜未眠,明天难保不会神志恍惚。而一点点的恍惚都可能意味着受伤、死亡。烈火岛上,死亡是最常见的事,他几乎每日都能看到死去的同伴被扔到海里。
他冒了如此巨大的危险来到思过崖上,结果只看到紫衣女孩静静地跪在雪地中,一动不动!他不禁十分失望,忍不住,开始对那女孩子讲话:“你为什么经常到这里来,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?”紫衣女孩似乎冷冷看他一眼,又似乎没有。他还想再问什么,却发现,师父正满脸怒容地站在自己面前。
这句话给他带来了灾难。罚跪时绝对不许交谈。因此,受罚的期限延长到一月。一月的百无聊赖,他发明出一种办法和紫衣女孩讲话。
他在雪地上写字。一开始,他还将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,等待紫衣女孩回答,可紫衣女孩只是冷冷看着他。到后来,他发现女孩似乎根本不回应,就不由写得越来越潦草起来。再到后来,他就只是一个一个地画圈了……
主人冷冷的声音将柳毅从回忆拖回现实:“她看懂了?”“是的,”柳毅点头微笑,“其实——”他的声音显出些许温柔,“其实,她一直都懂。”
他的目光投向主人:“然后我按照计划,和红线决斗,再装了三个时辰的死人。按照刺青,我应该是被水中蛟龙所杀,因此,我断定你会出现,来将我的尸体搬到霍王府的蛟龙潭,重新摆放一次。”主人微笑道:“不错,然而别说装死,就连王仙客的龟息术也骗不过我。聂隐娘用针刺你穴道的时候,我就在不远处,决不容你们作假。想必你还服下了什么断绝气息的药物吧?”
柳毅道:“正是红娘的还情丹。”主人望着江水,微笑道:“果然。若是一月前,这样的伎俩根本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,但是如今,牵肌丹已经开始损伤我的智慧和精力。”她的脸上露出一些倦意,“我真是太过执著,执著于要将每一个结局都写得那么完美,其实,早点完卷也好,因为我实在太累……”她轻轻叹息一声,从发髻中抽出一柄短剑,缓缓拉伸出去,直到成为一柄三尺秋波,在她手中不住流动。
她回头对红线微笑道:“十年前,我传你剑法那刻起,就知道你会成为二十年来,第一个逼我用剑的人。”刷的一声轻响,她手中的长剑流水一般展开,月光缓缓从剑上流淌而过,仿佛得到了月色的滋润,“此剑名为’天河‘。二十五岁那年,我曾以之对决魔教教主,一战之后,被我尘封至今。”她淡淡笑道,“没想到,我最后还是要用它,来终结这篇我亲手写下的传奇。”
她话音甫落,手中长剑突然一横,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,众人只觉眼前一花,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她手中腾起,游龙般直冲天际,而后再如星河倒垂,卷起万点银光,一路奔袭而下!
银光如水花飞溅,将周围卷舞的红叶片片洞穿。红线注视着那道剑光,眼中的紫气逐渐燃烧,最终变得灼热!这是一个剑术的绝顶高手,看到另一位绝顶高手时才有的神情。赞叹,激赏,欣慰,也有不屈居人下的傲慢!
红线双手握住长剑,身形高高跃起,全力向那垂落的星河劈去!天河激荡,红线的衣衫都被溅起的银光撕裂,但她手中的长剑依旧稳如磐石——就算面前的真是九天之上垂落的星河,她也要将它完全劈开!
主人只手握剑,静立在狂风中,棕黄的碎发被猎猎吹起,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分毫变化,淡淡道:“这一招名唤’卷舞天下‘,是你十五岁那年我亲手传给你的。你能将它练到这个程度,已经远甚我所期。”她轻轻叹息一声,“然而,你还是胜不了我。”
主人手腕微沉,天河剑微微一震,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出,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,红线只觉胸口劲气一滞,长剑竟被生生逼开。
红线怒斥一声,足尖在枫叶上稍一借力,身形折转,由上而下,向天河剑再度扑来!刷的一声轻响,主人剑势斜带,天河剑顿时化为流水,柔软至极却也灵动至极,从红线的剑身上轻轻抹过。红线狠狠咬牙,劲气全力催逼,文龙剑升腾的火花令周围落枫朵朵爆散,就连主人握剑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。
主人赞道:“这一招’月落洞庭‘本是阴柔至极的剑招,但你化柔为刚,在劣势下强行施力,其中的进益,已突破了我的传授。”红线咬牙不答,眼中紫光更盛,突然纵身而上,避开天河剑的笼罩,向主人头顶劈下。
主人看着她,淡淡一笑,手上突然放开,天河剑竟宛如会自己流动一般,整个铺散开来,化为一道光轮,护卫在她头顶。红线剑势已经用老,却决不变招,依旧是全力压下!主人微笑道:“十五年前,我一共只传了你三招剑法,’飞龙引‘是最后一招,也是你最强的一招。三招虽少,却已足够,想必至今为止,还没人能逼你出这一招吧。然而……”她脸上的笑容一冷,眼中透出凌厉冷光,突然伸手,往轮转光轮中一点,那团飞速旋转的光轮瞬间还原为一柄长剑,被她牢牢握在手中。
噗的一声闷响,还原后的天河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,再收回。长空血乱,红线闷哼一声,向后退开七步,却仍然无法立定身形。她一声怒叱,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。龙吟大作,长剑深深插入泥土,她倚着剑身,勉强支撑住身体。鲜血从她手掌中淌下,将文龙宝剑染上缕缕血痕。
红线的右手拇指,竟然已被主人齐根切断。
主人淡淡将刚才的话补完:“然而……从今而后,你再也不能用剑。这是对你背叛我的惩罚。”红线凝视着文龙剑上的鲜血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落叶乱舞,一片片堆到她身上,她依旧一动不动。
主人看着她,良久,终于叹息了一声:“剑已经是你的灵魂,或许,我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一位剑客。我终究还是爱你们的……”她将手中天河剑徐徐举起,“还是给你解脱吧。”
剑尖微斜,银光从她腕底徐徐倾泻,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。
红线的紫眸抬起,但却已失去了方才的神光。仿佛她的灵魂,也随着那缕血痕蜿蜒而下,埋入泥土。在一个不能用剑的剑客眼中,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?一切,都不过是死亡前的虚无。
第二十四章 传奇
剑光就要自红线头顶刺落,突然聂隐娘一声轻叱:“开始!”
一颗青色的丹药从聂隐娘掌中飞出,越过飞舞的枫叶堪堪落在红线眼前,红线的紫眸猛然亮起,一瞬之间就已恢复了犀利的神采。她受伤的右手一拨,长剑已被交到左手,而后凌空斩下!
漫天紫花再次盛开,争先恐后地绽放,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大团锦绣。
第四剑,自她的左手呼啸而出!这一剑绝非主人传授,而是真正属于红线,并且只属于她!然而,她的目标并不是主人的天河剑,而是那枚丹药。
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响,那枚丹药被她的长剑劈中,瞬间化为尘芥,剑气催动下,无数青色的微粒瞬息散开,悄然绽放在月色中!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,弥散得无处不在。
主人的脸色立刻惨变!她顾不得迎击红线顺势而下的剑招,而是抬起衣袖,用力掩住口鼻。然而,还是晚了!那股淡淡香气瞬间化为寒冰,随着她的血脉游走,她全身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一起剧烈抽搐起来!这种痛苦瞬间而来,发自骨髓深处,无论有多么高的定力,也完全无法阻挡!
主人全身剧烈颤抖,不由向地上跪下。这时,红线那一剑挟着漫天异香,向她凌空斩下!就在这一刻,聂隐娘的飞血针、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时出手!两人的招式与红线那一剑配合得丝丝入扣,恰到好处,虽然是第一次出手,却仿佛训练了无数次。出手后,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,同时感到一阵虚脱,因为这一击已经倾注了他们的全力,再也没有下一击了。
三股劲气合为一体,将地上血红的枫叶如数带起,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天崩地裂一般在枫林中利啸旋转着,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卷,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轰天裂地地压下!
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,全力以赴的一击,也是再无退路的一击!若这样都胜不了主人,三人就只有死!
主人半跪在落叶中,不住喘息,巨大的龙卷仿佛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整个吹起,四周的时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,一切都变得错乱颠倒,不再真实。
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,天河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,向那团龙卷迎了过去!轰然一声巨响,两团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,四周的枫叶、树枝、山石、泥土完全爆散。星月隐没,整个树林宛如被撕裂成无数碎片,然后又要被狂风吹到天地尽头。聂隐娘、柳毅被高高抛起,重重跌入泥土。两人全身关节仿佛都被震碎,呕出几口鲜血,再也无法站起。
夜风吹起漫天碎屑,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层蒙眬红雾中。宛如梦幻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碎枫终于散尽,两人向树林中心望去——红线,半倚在一棵倒伏的枫树上,胸口微微起伏,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,已将她的大半身子染红。她的眼中,却透着冰冷的笑意;主人,依旧半跪在落叶堆中,天河剑已然折断,被抛弃在一旁的泥土里。文龙剑却从她肋下刺入,将她的身子整个穿透。她跪在地上,身子仍在不住瑟缩,双手却紧紧握住文龙剑剑柄,指节因用力而苍白,似乎正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双手上。
主人徐徐起头,苍白的脸上却是一片森冷笑容。咝的一声轻响,她竟将文龙剑从体内缓缓掣出,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,然而她却毫不在意。
“咻……”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寒毛倒竖,然而更加森然的却是她嘶哑的笑声:“很好,很好,你们竟然连天狐内丹都找到了……”聂隐娘挣扎着坐起,大口喘息着:“不是我们,是任氏。那天夜里,你折磨红娘时候,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刻下了四个字:天狐内丹。”聂隐娘喘息一阵,抬头看了看阴云后的明月,低声笑道,“云梦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暂时克制牵肌丹的药物,然而这种药物却有一个缺点,那就是,一旦和天狐内丹的香气混合,就会起到相反的功效——它会让牵肌丹的毒性在瞬间发作,而且比平时还要厉害数倍。”
柳毅躺在泥土中,一面咳嗽,一面接口道:“天狐内丹,本是天下难寻的灵药,需要千头灵狐的精魂炼制,若真的要找,休说区区一个修罗小镇,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寻来。然而,连你也没有想到的是,知道牵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红娘,还有任氏。”他也忍不住微笑,“任氏在初见我们时,说她有做荆轲刺杀秦王的把握,到她临死之时,交给了我们一粒丹药。我不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,或者她所说的把握,也就是云梦沉香的克星?”
聂隐娘深深吸了口气,夜晚的冷风让她胸前的伤口更痛,却也让她更加清醒:“我们真正的赌注,一半是红线,一半是这枚内丹……你胜了前一半,却败给了另一半。”主人点了点头,嘶声轻笑:“很好,红娘、任氏、红线、聂隐娘、柳毅,这些传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,都参与了这场刺杀行动。”
聂隐娘心中不由有些涩然,叹息道:“是你要杀我们,我们不过自保……”主人摇头道:“我不杀你们,你们也迟早会叛变。没有人喜欢昼夜颠倒、全身浴血的生活;没有人不向往自由,不向往阳光。”
“原来你知道!”聂隐娘摇了摇头,情绪陡然激动起来,“那又为什么……”她的话刚说了一半,伤口一阵抽痛,几乎就要跌倒。柳毅从一旁扶住她,两人一起踉跄着起身,向前走了两步,在红线身边坐下。
聂隐娘撕下一片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。那伤口是如此之深,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。急剧的失血,让她的脸色几乎透明,神志渐渐模糊,濒临昏迷时,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渐渐合上,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,让人不能谛视。
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。这就是红线。一个强大无匹的杀戮机器,一个执著而孤高的少女,却也许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。
烈火岛,冰雪,海风,无尽杀戮的童年……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,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。想到这里,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,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来。突然,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: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,红线,这个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,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而后……
聂隐娘心中一惊,用力摇了摇头,将恶念赶出脑海。她虽然不喜欢红线,甚至盼望她能走得越远越好。但在这一刻,她决不想看到红线死去。
因为,红线也是他们的伙伴——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。
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,淡道:“你对我用了摄心术?”主人微笑:“是。摄心术唤起的,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。”她的声音微沉,“你想她死。”聂隐娘断然摇头道:“想她死的,是你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我想知道,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,让你这样对我们,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?”
主人低下头,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,轻轻摇头:“你错了,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,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。”她一时气结,咳嗽了几声,“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,我深深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。就算红娘,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,也是微不足道……”聂隐娘的胸口一阵起伏:“爱?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?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?对霍小玉、红娘施加累累酷刑?”
主人眼中的神色变得怆然:“红娘,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,而霍小玉……”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,“我本不想这样对他……然而,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,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。”
聂隐娘看着她,不禁怔道:“你爱着霍小玉?”主人摇摇头,良久不语,陷入了回忆之中。是的,任何人,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,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,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。每当想起来,都会令人感到莫名悲哀。
然而,主人最终只是凄然笑道:“我说过,我是传奇的主人,我爱你们每一个人。”聂隐娘一时无语。一时间,霍小玉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浮上眼前,他对主人的爱意是如此执著,致死不休,但主人对他呢?如果也是真爱,那这份爱是多么残忍。她摧毁了他的身体,然后将他抛弃在荒山大殿中,任他在孤独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,最后一次短暂的相见,面纱后的她依旧是如此冷静、残忍,亲手剥下了他的刺青。聂隐娘久久不能出言。
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:“我活不了多久了,在这短暂的一生中,我自负天赐奇才,聪明绝顶。奇门遁甲、诗词书画,剑法内功,只要到我手中,无一不在短短数年中,臻于一流……然而这些,都不是我的钟爱。我最钟爱的是唐传奇,爱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,爱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……”她顿了顿,轻轻叹息一声,“我也曾写过无数传奇,但我终于把它们全部付之一炬。因为我明白,用笔写传奇的人,不过书生雕虫,再也无法超越前人,超越那十三篇字字珠玑的文字。因此,我决定,要用生命来写。”她深深看了柳毅、聂隐娘和红线一眼:“你们的,和我自己的生命。”
“所以,我培养了你们十二人,加上我自己,这就是一部最好的传奇。前人没有写过,以后也不会再有。”主人平静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缕苦涩,“但是,你们的传奇刚刚上演到鼎盛,我的生命却已到了尽头。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,作为创造者的我,不忍心让你们孤独地留在这个污浊的世界。所以,我不得不提前为你们安排一个结局。所以,我让你们来到修罗小镇,按照我希望的结局死去。我创造了你们,又毁灭你们,这就是传奇的写法,也是作者的特权。”她仰头望着如霜的月色,一字字道,“从此,修罗镇的传说将会在人间代代流传,成为不可复写的经典。”
聂隐娘禁不住打断她:“为了这个,你不惜让我们死?”主人回头看着她,冷冷道:“在我眼中,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万倍。为了这个伟大的传奇没有遗憾,献出你们短暂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惜?”聂隐娘摇了摇头:“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!”主人摇头道:“人生苦短,不过百年,而一部完美的传奇却会万古流传。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,但总有一天,你会同意我的看法。”
就在这时,柳毅从身后握住聂隐娘和红线的手,淡淡道:“我只知道,我们会一起走出修罗镇,至于这部万古流传的传奇,还是留给你慢慢写去吧。”
主人突然抬起头,她体内的长剑已被完全掣出,轻轻握在手中。她看着三人,眼光有些讥诮:“你真的以为,我会任由你们改写我的结尾么?”她向三人冷冷一笑,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扑面而来,“你忘了,我才是作者,只有我,才能决定传奇的结尾……一个全灭的结尾,你们喜欢么?”
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,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。柳毅一怔,道:“不好!”正要拉着几人一起躲开,然而已经晚了!主人手中长剑突然轮转开来,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得越来越紧,而另一股灼热的气流,也在这被封闭的空间中不住膨胀,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。聂隐娘、柳毅、红线眼睁睁看着这团气流将空间充满,嘶咬冲突,却已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。
紫光纠结,空气越绷越紧,耀眼的剑光中,柳毅突然发现,主人的剑华并非完全严密,或许是由于牵肌丹的作用,或许是她胸前那道透体而过的伤痕,长剑每舞一周都会出现一道极小的空隙。然而,这个空隙稍纵即逝,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险通过。红线、聂隐娘、还有自己,笃定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突破剑气的包围。这一线生的机会,竟然是如此残酷——让谁冒险一试,冲出包围;又让谁和谁,最后一同面对死亡?
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,柳毅心头涌起千头万绪,难以决断。
在人生的赌局中,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。任周围如何喧嚣,他总能冷眼旁观,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计算,计算最大的几率,计算最大的利益。然而,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场赌局,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。谁去谁留?不是算不出,而是根本没有了去算的勇气。
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瞥向身边的两位女子。
——聂隐娘怔怔望着铺天盖地的剑光,眸子瞪得极大,她的心中有恐惧,有无奈,也有不甘,但还在全神贯注寻找着反击的机会。她就是这样的人,不到最后一刻,永远不会放弃。在这充满杀戮的修罗镇上,正是她的坚持,她的坚强,她的坚信,让两人一步步扶持着,走到了今天。
红线的脸上却透出冰冷的微笑,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宝剑呼啸而来,她的眼中,第一次退去了对杀戮的狂热,而透出淡淡的倦意。十几年的刺杀生涯,孤独寂寞,阴冷昏暗,夺去的是被杀者的生命,同时,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损得宛如铁石。如今,红线终于抛开了她的长剑,让那颗铁石般的心灵整个松开。她的眼中渐渐凝起一抹幽静的紫光,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颗星辰。
剑气漫天,将柳毅强行从回忆中惊醒,时间已不容他再想!主人的剑气透空传来,柳毅甚至能感到,这并不像杀人的剑气,而宛如故事结尾处的歌谣,没有愤怒,却带着空明的解脱,让你忍不住在它的拥抱下,沉沉安眠。
在这千钧一发中,柳毅突然向聂隐娘腰上一推!将她向那道剑气的罅隙推了出去,而后回过头,紧紧将红线护在怀中……红线第一次没抗拒,只是默默凝视他的双眼。柳毅的脸上掠过欣慰的笑,从胸前取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包裹,轻轻托在手上。这个包裹,在修罗镇的土穴中,聂隐娘曾看到过一次。为了这个包裹,两个信任的伙伴几乎兵戎相见。而今,它被托在柳毅苍白的掌中,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。
柳毅的手停滞在半空,低头喘息。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。刚才,为了将聂隐娘推出主人的剑气包围,他已用尽最后一分力气,全身血脉都被凌厉剑气挫伤。但他面容上的笑容却如同海边朝阳,给人无比的温暖。就在这笑容中,他颤抖着将那包裹层层解开。
柳毅轻轻笑道:“你赢了,我们终于还是没能一起离开这杀戮之地。”包裹里是一片缤纷的翠羽。翠色已有几分凋零,看上去已有许多个年头。但每一丝羽络都完整无缺。柳毅将这片翠羽一点点托向红线。一片小小的羽毛,在他手中却仿佛重逾千斤。
翠羽在风中摇曳,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,那是一个多年前的赌约……
海边孤崖,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长跪雪中。柳毅低头在雪地上不绝画着圈,突然,一只冻僵的海鸟坠落下来,几乎砸到他的头。柳毅捧起海鸟,它的左翼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,鲜血将它翠玉般的羽毛染成了红色。
柳毅大惊小怪地跳了起来,想到师父可能就窥测在旁,又赶紧跪下。他在地上画着圈儿问对面女孩:“怎么办呢?它快死了。”紫衣女孩一动不动,也不说话。柳毅皱着眉,将海鸟放入胸口。鸟身宛如一块玄冰,紧贴在胸前,激得柳毅龇牙咧嘴,他紧紧咬住牙关,好容易缓过气,一抬头,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弯起。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。
紫衣女孩发现柳毅在看她,脸一板,又恢复了冰霜之容。柳毅却久久怔住了。没想到她也会笑,更没想到她的笑容,竟然会如此纯净,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过的微风。恍惚中,胸前海鸟的身体渐渐也不那么冷了。
后来,师父特许他暂时离开思过崖,去海底采摘珊瑚枝,他悄悄将还未痊愈的海鸟放到紫衣女孩脚下。等他回来的时候,却看到小鸟已被她捧在了胸前……三天后,那只重新变得翠色欲滴的海鸟徐徐展开双翼,在紫衣女孩指间飞去。女孩目送它越飞越远,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际。那一刻,他看到她紫色双眸中神光耀动,似乎那月色下泛起点点波澜的幽潭。那点涟漪,包含着怎样的羡慕与企盼。虽然稍纵即逝,却已深深镌刻在柳毅心中。
原来,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。我们一定要得到自由。他斩钉截铁地对女孩说:“我打赌,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。”
这时,一片翠羽打着圈儿从空中坠下,仿佛那重获新生的海鸟,在自由的空气中写下一行无形的文字,那是它对两人的感恩和祝愿。
枫林落血,剑光流转。
天河剑辉煌无匹的光华中,柳毅轻轻咳血,将手中的翠羽举起,微微苦笑:“你赢了,我们走不了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,“但是,我们却可以一起留下。”他望着她,一字字道,“我们会自由地在一起,永远。这是我们的传奇,再没有人能改变……”红线的眼中涌起了莹莹波光,她终于伸出手去,想接过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。这是多年前,一个康复的小生灵全心的祝福。是自由的祝福。也是爱的祝福。
可那翠羽还没来得及交到她手中,砰的一声巨响,紫光终于完全炸开!无数棵枫树轰然倒地,血红的枫叶漫天乱舞,将飞溅的血迹掩盖得无影无踪。
大地震荡,山峦嘶吼,摇曳的紫光中,聂隐娘最后看见,柳毅将红线搂在怀中,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,又似乎没有。两人的身影猛地一晃,就被浩瀚的紫光吞没了。聂隐娘惊呼一声,想要折转身去,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炸袭来,将她震得晕了过去。
第二十五章 尾声
第二天,绚烂的朝阳依旧升起。
聂隐娘独自站在云雾山栈道上,遥望还沉浸在睡梦中的修罗镇。
晨风吹开她的乱发,透出她苍白的脸。那脸上没有泪痕,有的只是还未干涸的血迹。云霞变化,绯红的光彩宛如薄纱般披在她肩头,却让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,如此凄伤。
柳毅和红线,最终在传奇中执手而去;主人也完成了她最伟大的作品,而她呢?她得到了自由,却自由得一无所有。
数日的修罗镇之行如同炼狱,修罗众生,有天之福,无天之德,执于杀戮,无尽轮回……或许真有一天,修罗镇的故事能成为一篇完美的传奇,在人间万世流传。只是。有谁还记得那些作为祭品的传奇中人?
聂隐娘扬起头,将飞血针从栈道上撒下。冰冷的银针宛如细雨,纷纷扬扬,坠入层层雾霭中,渐渐没了踪迹。
冰冷的银光在深谷中回旋坠落,第一次如此温柔,如此美丽。只是这美丽,就如偶然绽放的优昙,方开已灭,再不会有。
聂隐娘终于向栈道外走去,再也不回望一眼。
(责任编辑:傲月寒)